第 18 章
內憂外患
未做總統前,曹錕躊躇滿誌,威風凜凜;做總統後,很快嚐到前任的憂愁悲恐、五味雜陳。他不但不能統一全國,就連直係內部也難以統一。他的號令別說不能行之於奉、皖及各省軍閥,即使直係省份,也是陽奉陰違,各取所需。還有,曹錕文化不高,見識不廣,沒有君臨天下的謀略與經驗,處理紛至遝來的政務實在力不從心。多年來,曹錕養尊處優,閑散懈怠,現在軍國大事讓他拿主意,他如何招架得了?所以,上台不久就抱怨起來:你們硬讓我上台,這哪是人幹的活兒?!
這天,曹錕剛坐下辦公,高淩霨心急火燎打來電話:“我跟田中玉談崩了,我苦口婆心勸他辭職,保全自己麵子,也為大總統分憂,他不依不饒,又哭又鬧,要跟您談談。”
曹錕說:“讓他來吧。”
這裏剛放電話,顧維鈞急匆匆走來:“報告大總統,按照您的吩咐,卑職已將田中玉的離職令照會外交使團,並發出大總統招待各國公使的請柬,可是,他們對此十分不滿,提出三條質詢:一、外交部照會說是懲辦山東督軍,但在總統命令上卻說是批準辭職;二、升授田中玉為上將軍,分明不是懲辦是獎勵;三、河南督軍張福來報說救出被土匪擄去的二女士,查無此事。以上說明中國毫無信義,如二十四小時內不撤銷田中玉上將軍頭銜,公使團將另行考慮對中國的態度,也不出席招待會。”
“你沒告訴他們,同時提上將的還有蔭昌、劉冠雄、張懷芝、馬聯甲嗎?”
“說了。美國公使說,美國自開國以來隻有五員上將,法國公使說,歐戰後我們隻授兩名上將,你們如此不嚴肅,簡直開玩笑……”
“你沒說這是虛銜兒,跟西方不一樣嗎?”
“說了,不管用。”
“依你之見怎麼辦?”
“依卑職愚見,要麼跟外國人說,這是中國內政,勿勞幹預;要麼對田中玉硬起來,真正量責懲辦。”
“不行,外國人和中國人都不能得罪。”
“卑職處境艱難,我還是辭職吧。”
“少川,”曹錕低聲下氣地說,“你這是哪裏話?要幹一起幹,要散一起散,我還指望你撐局麵呢!我看是不是這樣,你派幾個得力的人,分訪各國公使,解釋一下中國的傳統習慣,理解政府難處,請求他們合作。少川,你是著名外交家,這點小事難不倒你,這事全權交你處理,做好做壞我承擔全責,我相信你。”
顧維鈞對新總統雖不了解,但曹錕幾句貼心話說得顧維鈞深受感動。他說:“報告大總統,卑職決心把事辦好!”
他剛出門,田中玉悻悻走來,一進門不顧禮貌,直直地說:“大總統,我有話說!”
“好啊,”曹錕指沙發說,“老弟,坐下說。”
田中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憤然道:“大總統,臨城劫難最高責任不在我,為什麼單拿我開刀?現在,各省督軍都跟中央分庭抗禮,隻有我一個老實人服從中央,倒受到懲罰,這不公平!今後誰還聽中央的話?”
田中玉是鐵杆皖係,雖然幾年前皖係在直皖戰中敗北,但皖係勢力依然強大,曹錕不敢得罪太苦,溫言款語地說:“老弟,委屈一下吧,外國人不好得罪呀!本想給你個上將軍,可外國人不答應,隻好暫時辭職,等事態平息我一定想著你。給我點麵子吧。”
田中玉忿道:“外國人不好惹我就好惹?別光揀軟柿子捏!如此聽命外國人,怎麼取信國民?”
“唉,有嗎辦法呢?咱們在外國人麵前多會兒挺直過腰杆兒?”
“總統聽便吧!”田中玉霍地站起,臉紅脖子粗地說,“不過,本人報效的四十萬助選經費是我借的,人家催著要,請大總統抓緊籌措!”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曹錕又氣又惱,但無可奈何,臉埋在雙手裏哀歎不已。王毓芝倉皇而入:“大總統不舒服嗎,要不要請醫生?”
曹錕抬起頭,聲音蒼老地說:“沒事兒。嗎事,你說吧。”
王毓芝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發生兩件事,第一件:英法日意等國借口西南各省內戰不休,影響外僑及通航安全,要求武裝護航,並邀請各國公使討論。美國海軍擬建造特製巡江艦五艘,供長江護航用;第二件:臨城劫案發生後,英政府提出‘國際共管鐵路’議案,建議北京政府成立護路行政局,設洋務辦,由外國人任總辦。從今年10月15日起,他們擬在上海召開外交使團會議就商此事。駐上海外僑偽造全國工商聯讚成這個計劃的文件,在報紙上大造輿論。”
“欺人太甚!”曹錕拍案而起,在地上走來走去,“國人對此有何反應?”
“消息傳出,群情激憤,學生上街遊行,社會團體紛紛抗議,抗議外國侵犯中國主權,聲討政府媚外賣國……”
“真是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這樣吧,明天召開緊急閣務會議,約請外交權威人士列席,多聽聽顧總長和專家意見。”
“是。”沉吟片刻,王毓芝說,“中國駐英公使已空缺兩月有餘,尚無合適人選。黃榮良先生當過紐約領事、澳大利亞公使,是一位不錯的外交家,可否讓他赴任?”
“怪了,”曹錕皺起眉頭,“陸錦、高淩霨、吳毓麟都推薦他,為嗎?告訴你,對外交我們是門外漢,還是多聽顧總長意見。我累了,讓我歇歇。”說罷,閉上眼睛。王毓芝輕輕退出。
下午,閣務擴大會散會後,高淩霨、陸錦、吳毓麟和顧維鈞留下。高淩霨說:“大總統,趁顧總長在,是否決定一下黃榮良任命一事?”
曹錕沒說話,坐下來,見顧維鈞雙手交握腹部,低頭不語,麵顯不快。高淩霨說:“我和吳陸二位總長都認為黃榮良任倫敦公使比較合適,請總統跟顧總長談談。”
曹錕沉下臉說:“老弟,你們嗎時候學會外交?因為我不懂外交,才請顧先生當外交總長。對不起,我得聽顧先生的,正像別人不能插手你們分管的領域一樣。”
曹錕的話堅定果斷,說得高、陸、吳臉上一紅一白,尷尬地低下頭。這些天,顧維鈞正為此事進退兩難,聽了總統的話,一股熱流從心底泛起,眼睛濕潤了。他抬起頭,以研究的目光瞅著曹錕:這是一個寬宏大度、胸懷開朗的人,他身上有一種不尋常的品格,正因如此,才由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兵,爬上權力的頂峰,使得許許多多追隨者忠心擁戴,甚至使剛愎自用、桀驁不馴的吳佩孚心悅誠服……
大家剛走,王毓芝進來報告:李濟臣來了。曹錕眼睛一亮:快請!
不一會兒,全副戎裝的李濟臣走進來,給大總統致禮問安,熱情寒暄。李濟臣曾是吳佩孚的參謀長,前不久任命河南省長,吳佩孚的紅人,是奉吳佩孚之命來就商大事的。曹錕正急於得到吳佩孚的支持,所以,他對這次會見抱極大期望。
曹錕把他引入內室並排坐下,拉著他的手,親切地問:“子玉身體可好?還那麼好喝酒、愛發脾氣嗎?告訴他酒多傷肝,氣多傷身,他是我的台柱子,可不能把身體搞壞呀!”語間,情之深,意之切,令人動容。他說:“我與子玉有刎頸之交,雖然有過有一些隔閡,但隔不斷我們的心。今天你代他來看我,我高興。我是直人,喜歡直來直去,有嗎話你盡管說,說錯了我不怪你。”
“其實,”李濟臣說,“玉帥對老帥做總統一向讚成。大總統眾望所歸,做總統順理成章,隻是時機不成熟,心急了點,引起國人懷怨,內外交困,致使聲譽下降,對此,他不太高興……”
“唉,別提了,”曹錕麵紅耳赤,搪塞道,“我何嚐不想順理成章,隻是周圍一些人……算了,既已如此,不說也罷。”
“說到周圍一些人,玉帥頗有感觸,有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直係不睦,他們是有責任的。”
“你告訴子玉,我有所頓悟,不管他們說嗎,我對子玉心不變。”
“這點玉帥清楚,這也是玉帥對大總統忠貞不貳的原因。”
曹錕把話題引到“和奉”問題上,問吳佩孚對此有何看法。李濟臣說:“玉帥的意見,和奉不如和皖。他認為段祺瑞畢竟是北洋正統,又與大總統有故交,加上他實力較差,容易成功。而張作霖匪性難改,野心勃勃,實力又比較強,不會買咱的賬。要經常派人問候老段生活起居,經濟上給一些資助,逢年過節要有所表示。並授意各省直係將領,多做一些‘尊段’表示。必要時可對段、盧(永祥)以副總統相許。還有,皖係失敗後,其骨幹分子大部逃出北京,隻有梁鴻誌、朱深、方樞未走,政府可解除對他們的通緝令,同時撤銷對曲同豐、張敬堯的查辦案。玉帥還想邀請這些人到洛陽一遊……”
曹錕一一表示同意。他又說:“我想派子玉為七省經略使,移駐漢口,專門對付南方,不再過問北京事務。想聽聽子玉意見。”
李濟臣知道,這又是他周圍幾個人出的餿主意,他說:“大總統啊,這萬萬使不得!若那樣,咱直係不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動上徹底四分五裂了!您想想,要是吳子玉挑攤單幹,那大總統還有什麼?你別忘了,天下是吳子玉打下的,沒有他力保,那張作霖、段祺瑞,乃至孫文,還讓直係存在下去嗎?”
“是啊,我也這麼想,所以我沒答應他們。子玉他還說嗎?”
“玉帥對王承斌和馮玉祥兩個人疑慮頗深,認為他們不可重用,否則必有後患!”
“在這點上我始終跟子玉認識有距離。要想事業興旺發達,必須多團結一些,今天懷疑這個,明天懷疑那個,路子會越走越窄。子玉哪兒都好,就是心懷狹窄,疑心太重,我很擔心!不過,我盡量考慮他的意見。”
曹錕問:“還有什麼別的事?”
李濟臣告訴他吳佩孚想保薦高洪恩為膠澳商埠督辦。
曹錕本不同意,問:“保薦別人不行嗎?”
李濟臣說:“他執意如此。”
曹錕委曲求全地說:“好吧,我依他。”
11月5日下午,曹錕一進辦公室,高淩霨和顧維鈞早焦急地等他。一見麵,高淩霨哭喪著臉說:“大總統,不好了,出大事了!法、比、荷、西、日、美、英七國公使,聯合照會外交部,提出按金法郎償還法國庚子賠款,限七日內承認此案,否則,將采取強硬措施。真是越渴越吃鹽呐!”
早在1901年,義和團運動被八國聯軍鎮壓,這年9月7日,清政府派欽命全權大臣奕劻、北洋大臣李鴻章,與英、美、法、德、日、澳、俄、意、西、荷、比等十一國在北京簽訂不平等的《辛醜條約》。大意是:中國賠償各國軍費白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折合本息九億八千萬兩,以海關稅收作抵押;允許上述各國駐兵北京、天津和山海關;將北京東交民巷劃做使館區;清政府保證禁止國人從事反對帝國主義的活動;懲辦“禍首”等等。就這樣,一條沉重的枷鎖套在中國人身上……
曹錕聽罷,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事態嚴重。這事如處理不好,有政府倒台、總統下台的危險!
顧維鈞說:“連日來,法國公使付樂猷,幾次到外交部大吵大鬧,要求用金法郎償還庚子賠款。我跟他說,第一,你們的國幣隻有法郎,沒有金法郎,以金價代替法郎國際上並無先例;第二,1905年7月2日,中國與簽約國就庚子賠款方式提出過換文,當時提出三種方法任你們挑選,你們一致同意按本國貨幣用電彙方式付款,表示不再更改;第三,歐戰後,法國金融混亂,法郎暴跌,一法郎隻值戰前三分之一,我們用極少銀兩即可還清賠款,可中國沒有這樣做,為什麼?中國是講道義的!”
曹錕說:“說得好!他們做何表示?”
顧維鈞氣咻咻地說:“他們一出娘胎就不說理!他果然聯合六國做出此舉。法國公使竟以下旗回國相威脅,美、荷公使一再勸我們承認此案。”
曹錕問:“你們分析一下,這些外國人為嗎一再向我們發難?”
顧維鈞說:“卑職以為,我們的政權不僅不能統一南北,甚至不能統一內部,因此,外國人合夥欺負我們。他們這樣做是想壓垮我們,造成外國直接出兵幹涉,達到資本輸出,國際共管,以便進一步瓜分中國!”
高淩霨淒淒惶惶地說:“這就麻煩了,如果這事形成,我們的財政將麵臨崩潰的危險,日子更沒法過了!”
顧維鈞說:“不僅如此,由於他們拒絕批準九國公約,我們想召開特別關稅會議,加收關稅以緩解財政困難之舉也成泡影。”
曹錕邊走邊說:“我看這樣,第一,為避免引起國際糾紛,對中國政府不利,不妨秘密承認此案,不再提交國會審議,少川可設法與法國公使通融,達成默契,別再步步緊逼。第二,我想任命與法國關係密切的王克敏代張弧任財長。第三,我給直係各省發密電,讓他們承認金法郎案,為我們撐腰。第四,向九國公使發照會,堅持召開特別關稅會議,撤銷厘金,增加二五稅收,各種奢侈品進口一律增加稅率,以彌補金法郎損失。”
顧維鈞說:“總統啊,不能這樣做呀!第一,我們有理,帝國主義是無理取鬧的;第二,紙裏包不住火,一旦國會和國人知道,會引起更大麻煩;第三,我們如做出讓步,帝國主義會更欺負我們!”
曹錕歎道:“唉,少川呐,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
顧維鈞:“辦法隻有一個,據理力爭,絕不妥協!這樣,起碼能得到國人同情!”
高淩霨說:“就按總統說的辦吧,隻好走一步看一步嘍。”
高顧二人剛走,王毓芝拿著兩份文件走來:“大總統,幾個人的任命書擬好,請您過目。”
第一份是任命書:吳佩孚任直魯豫巡閱,兼直魯豫航空監督、直魯豫交通監督;王承斌任直魯豫巡閱副使;齊燮元任蘇皖贛巡閱使;蕭耀南任兩湖巡閱使;杜錫珪任海軍總司令。
第二份是授銜令:授予王懷慶、馮玉祥、王承斌、齊燮元、蕭耀南、閻錫山六人上將軍銜。
曹錕邊蓋大總統印邊歎道:“唉,隻是委屈了馮煥章(玉祥)!我本想給他一個督軍,可吳子玉怎麼也不肯,他不會甘心的。”
王毓芝看著曹錕的臉色說:“是啊,請恕卑職直言,大總統太遷就吳子玉了。我擔心會引起馮玉祥、王承斌、齊燮元三員大將的不滿,也會引起其他人的不平。長此以往,內部分歧會更大呀。近來,將領中狀告吳的人很多。”
王毓芝是津保反吳大同盟的主角,常常說吳佩孚壞話,但曹錕仍指望吳佩孚給他撐局麵,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不想跟吳佩孚弄僵。曹錕說:“讓他們告吧,我不能自毀長城!”少頃,他說,“一年前馮煥章死了老婆,尚未續弦,為了安撫他,我想把女兒士英嫁給他,你看如何?”
“好是好,可劉德貞拋下五個孩子,再說年齡也不合適,豈不委屈了士英?”
“為了事業說不上委屈。”
“好,我試試。”王毓芝說,“還有,王占元、鮑貴卿從奉天回來了。王占元吃了閉門羹,張作霖知道是來遊說的,壓根沒露麵;鮑貴卿倒是見到他了,他以‘保境安民,無意他想’為由把他頂回來了,看來‘和奉’已無希望。”
曹錕仰坐沙發上歎道:“唉,內外交困,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啊!‘和皖’有無進展?”
“也不順利。洛陽來人報告,盧永祥派人帶給吳子玉三條意見:一、本人與曹大總統關係素深,但對用非法手段取得大位無法表示擁護;二、對吳大帥盛情非常感謝,但不讚成以拉攏手段解決時局,如本人出賣人格,將一無足取;三、吳大帥應放棄武力統一政策,公開討論時局,本人願盡力相助。由於吳子玉太遷就盧永祥,致使齊燮元對吳佩孚銜怨很深。”
“唉,完了完了,”曹錕說,“難怪王士珍說要想謀害他人,就讓他做總統,這總統真難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