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秦殤——蒙恬
青山有幸埋忠骨。
華夏長城的盡頭,永遠屹立著一個背影,用血肉之軀扛起大秦帝國的旗幟,用忠烈之魂
祭起中華民族的江山,用他的一生守衛在這洪荒疆土,那裏,有他牽絆了一世的情,一世的
忠,與一世的熱血。
他的麵前,沒有富貴榮華,沒有錦衣白馬,沒有大秦國一統天下的盛世煙花,有的隻是
無盡的烽火狼煙,無盡的鮮血廝殺,與那無盡的孤寂蒼涼,如同夜幕下似水的畫。
終其一生,伴隨了大秦的崛起,興盛,以及刹那的傾塌。
直到一切都歸為岑寂。
無 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無衣》
那個年代,他還是一個少年,站在鹹陽城郊巷陌的芳草清風間唱這首歌的時候,陪他一
起唱的還有另外一個年輕人,那個人,叫嬴政。
那時,嬴政還隻是個登上王位隻有數年未能親政的年輕帝王;蒙恬,也隻是個從未上過
戰場的蒙家子弟。
“總有一天,我會脫離母親大人的掌控,獨立掌管屬於我的江山。”鹹陽城的夕陽餘暉
下,嬴政堅定地說道。
“總有一天,我也會穿上戰袍鎧甲,踏上戰場,為你打一片天下。”身旁,望著遠山的
蒙恬亦如是說。
昔年的鹹陽,有他們結伴走過的足跡,有他們共同唱過的歌,有他們一路許下的夢想。
蒙恬,將門之後,祖父蒙驁為秦國名將,事秦昭王,官至上卿。其父蒙武亦曾為秦裨將
軍,與王翦一起滅楚,亦屢立戰功。他蒙恬,也早已耳濡目染,他的未來,也注定是一個秦
國的將軍。
而嬴政,無疑將蒙恬視為最好的知己。那時,他的王權依然掌控在其母趙姬手中。隻有
在蒙恬的麵前,他才可以說出自己心裏的不滿與抱負。
滿座衣冠猶勝雪,更無一人是知音。
不知從何時起,年輕的嬴政喜歡上了微服出巡,換上尋常百姓的衣服,偷偷溜出王宮,與
蒙恬一同信步在鹹陽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策馬在花草似海的春風裏,歌唱在群星璀璨的月夜
下。這,是獨屬於年輕人的時光。
明媚春光裏,是嬴政昂首挺胸的腳步,並行而前的,是蒙恬同樣俊朗瀟灑的身影。鹹陽城內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帝王將相。
他,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屬下。
他,亦從來沒有把他當成過帝王。
有一種感情,叫做兄弟。
如果,真的是兄弟,該有多好。
與子同袍,那是一種怎樣的相依為命。
在那看似風光事實上卻艱難無比的歲月,他們,一直是兄弟,同甘苦共患難,就算,當
那個女子出現的時候。
酒冷處,繁華落盡,情債幾本,
山河醉,晨鍾暮鼓,風月無痕。
她叫無痕,風輕雲淡,了無痕。
她,注定是他們的情債。
她隻是一個民間女子,一個有著婉轉鶯啼般歌喉的民間女子,她,不知道他們是帝王將
相。她會陪同他們一起散步,一起吟詩,一起唱那首常常掛在嘴邊的與子同袍。她的一舉一
動,都縹緲若仙,純真無瑕。
蒙恬感覺得到,當自己看到她的時候,心中會有一種莫名的欣喜與激動,隻是那時,他
還不知道,那種感情,叫喜歡。
喜歡和她並肩走在田間小路上,喜歡和她相依在月夜下數著群星的光芒,喜歡一邊舞劍
一邊聽她清幽的歌唱。
她喜歡唱一首歌,名叫《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鬆,隰有遊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他做一柄七弦箏,專門為她而彈,伴著她的歌喉,在鹹陽淡淡的細雨裏,在城外青蔥的
遠山旁,在雨過天晴的彩虹下。
“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該多好。”望著雨後的彩虹,無痕輕輕歎道。
那是多麼純真的一個夢境,可誰都知道,三個人,不可能在一起。
隻是,一直以來,都是三個人,蒙恬、嬴政、無痕。他與嬴政,一起聽她唱歌,看她起
舞,一起穿過鹹陽的大街小巷。似乎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早已成了理所應當的,他們,不分
彼此。可是他分明看到無痕望著嬴政的目光,眼中閃現的那一份溫柔,是麵對自己不曾有的
。
慢慢的,懂了一些事,有些感情,在心中逐漸了然。
而更加了然於心的,是嬴政。也許,該做個了結了。他是王,他可以擁有後宮佳麗三千
,他可以盡得天下女子,而麵前這個不行,盡管離開她,心中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痛,但是,
他不能要她,因為,他看到在自己身後,那個悵然若失的少年眼中的蕭索。
他嬴政可以有成千上萬的女子,但是,隻有一個兄弟。
是時候了斷了,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山外青山上,嬴政用連他登基王位時都沒有過的
鄭重語氣問:“無痕,你,願意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
那一刻,真的猶如一生一世那麼長,在她肯定的目光中,他已看到了答案,他傾心,她
相許,但是,他們不能在一起。
他,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無痕,再為我唱一曲《扶蘇》好嗎?”
“將來我有了孩子,就叫他扶蘇。”
清揚的歌喉響徹在山間,她不知道,在這仙樂般的歌聲中,早已注定了結局,當她知道
這一切時,早已不在鹹陽。
次日,他回宮下令,一紙詔書,令無痕遠離鹹陽,這一世,不得再歸來。
鹹陽王宮的大殿裏,隻剩下蒙恬,呆呆地望著麵前的人,有些不解。
王宮外,他們是兄弟,而回到宮中,他們,就成了君臣。
“蒙恬,我知道,你心裏有她。”城外的林間,嬴政緩緩地道。
“你心裏,也有她,而她心裏,亦有你。”蒙恬已逐漸看清那份感情。
“難道你願意我接她入宮?”嬴政淡淡地笑著。
蒙恬沉默了,他不願意。
“我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但是,我隻有你一個兄弟。我嬴政這輩子不信任何人,隻信你
。但是,我不會讓她和你在一起,我怕我會忍不住思念,我隻有讓她走,我們,都離開她,
蒙恬,你明白嗎?”他嬴政,從來沒有這般與人說過心裏話。
大秦國的未來,依托於沒有雜念的君臣。
他們,可以是兄弟,可以是君臣,但是,決不能是情敵。
蒙恬,已經明白了。
嬴政為他所做的,已經夠多了。
望著那城外的馬蹄與遠去的車轍,蒙恬知道,那個叫無痕的女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就
如同一場夢,再也沒有城郊的牧笛,再也沒有婉轉的歌喉,有的隻是大秦國的忠臣良將以及
那千載傳誦的史冊。
無痕,那天以後,就真的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了無痕跡。
身旁的歌,不再有扶蘇,有的隻是無衣。
從那以後,他就長大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
那年,他終於成了一騎縱橫天下的將軍;另一個年輕人,亦親政成了秦國威嚴四海的君
王,隻是他們的生命裏,再也沒有那個叫做無痕的女子,再也沒有那首叫做《扶蘇》的歌。
蒙恬,用他的一生來效忠這大秦國的帝王,盡管,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再跑出皇宮去稱兄
道弟。
但是,有一份相知,彼此都懂,就好。
公元前221年,秦軍大舉攻齊,蒙恬為將軍,率軍出征。
那一片廣袤無垠的戰場,那是他,第一次出征,蒙家世代為將,屢立戰功,他蒙恬,亦
不會負眾望。當一個人用全部的身心來做一件事的時候,他一定會做好。蒙恬就是這樣,用
全部的生命來戰鬥,用全部的忠心來效忠那個坐在金鑾殿上的人。戰國七雄的炮火連天,隻
有橫屍遍野的戰場與無盡的殺戮。原本,他並不明白戰爭的含義。隻是在那一年,他們都還
年少時,鹹陽城的荒郊外,嬴政,那個眉間深深地印著抱負與誌向的人,以及那一番讓人銘
記肺腑的話。
“總有一天我會統一六國,終止這無盡的殺戮。”望著天邊的遠山,嬴政這樣說。
“統一六國,豈不是要增加更多的殺戮?”那時候的蒙恬,還並不太明白。
“可是如果中原不能統一,這些戰爭與廝殺將永遠持續下去,隻有以這眼前的殺戮,換
來萬世的太平,才是我大秦要做的。”嬴政一字字道。
“以眼前的殺戮,換來萬世太平……”蒙恬低聲重複著。
那個訴說理想的年代,叫做年少。
現在,他懂了,隻有這暫時的殺戮,才能換得萬世太平,有一種方法,叫做以毒攻毒。
自此,他由不經世事的少年變成了沙場上戰無不勝的將軍。用血肉之軀,來完成夢想,自己
的夢想,嬴政的夢想,以及蒙家人世世代代的夢想。
這一役,攻打齊國,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看不見鹹陽城的盛世繁華,看不見田間巷陌的
芳草飛花,看不見曾經年少的策馬天下,身邊唯一的,隻有無窮無盡的流血與廝殺。當蒙恬
親自將秦國的旗幟立在這片勝利的土地上時,他,已經成為了蒙家人這一代的脊梁。
秦國大勝,鹹陽城外數百裏百姓紛紛出城迎接這凱旋的隊伍。
戰後,蒙恬破齊有功,官拜內史,其弟蒙毅也位列上卿,蒙家人一族身份顯赫。
戰爭,仿佛永遠也無止無休,曾經稚嫩的少年也早已長成沙場上忠誠勇敢的男子漢。隻
是卻很久很久再沒有在鹹陽城外的遠山旁,看花開花落,聽風吹無形了。他蒙恬的生活,早
已被戰爭所取代。甚至連回到鹹陽的時候,也越來越少。
不過,幸而還有蒙毅。
望著逐漸成長的弟弟蒙毅的身影,蒙恬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就讓他代替自己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