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美就美在它的樸實無華,自然純真——這馬,這訓練場,這姑娘,甚至這姑娘站立在沒套馬鞍的馬背的一雙光腳,她的十分自豪的姿態以及引人發笑的全部情景。此時此地的迷人之處,並非來自於這裏所發生的任何事情或表演的節目,而是來自於這裏的旋轉,伴隨著姑娘騎馬奔馳的旋轉。她的軌跡猶如一個光圈,這光圈也是誌向之圈,幸福之圈,青春之圈(還有在困難中求得平衡的無窮樂趣)。再過一兩個星期,這一切都將改變,這一切(或者說幾乎一切)都不複存在。姑娘會濃妝豔抹,棕色馬將披金戴銀,場地將重新油漆,鞣料渣將弄得幹幹淨淨,讓馬盡情地奔跑,姑娘的一雙腳也會洗淨後穿上鞋子。總之,眼前的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當我和別的觀眾一道抬著頭,瞪著眼,觀看姑娘訓練時,不禁痛苦地意識到時間的啟示。在這座古老而簡陋的建築裏,一切事物似乎都以圓的形式出現,都與馬的活動軌跡相一致。當這位騎馬的姑娘凝視前方時,甚至她的視線也呈圓形,好像這裏的環境把她的視線彎曲成一個圓形似的;而時間本身也飛快地兜著圈子,所以開始就是結束,結束與開始合二而一,融為一體間兜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有進一步。這姑娘雖說年輕,但已懂得擁有一個靈巧的身體所能帶來的歡快和滿足,以及運用靈巧的身體做出多數人無法做出的高難動作時的樂趣。但她又畢竟年輕,可能不懂得時間絕不會真的在原地兜圈子。我思忖著:“她永遠不會再像此時此刻那樣美麗”——這一想法使我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瞬間,我的腦子(這腦子過分愛管閑事,因而對我的身軀不相適宜)想象著這姑娘二十五年後的模樣。到那時,到那遙遠的將來,她將站立在訓練場的中央,頭戴圓錐形草帽,腳穿高跟鞋,正是眼前這位中年婦女的形象,手握長長的韁繩,在一個悶熱懶散的下午進行單調乏味的訓練。“她正處在人生中令人羨慕的時刻(我思忖著),她以為自己還能騎馬繞場一周,再跑一圈,而到達終點時和起點時一樣年輕。”姑娘的動作、表情中的一切都明白無誤地告訴我說,在她看來,時光之圈完美無瑕,永無變化,因而可以預測時光之圈無始無終,猶如此時她騎馬奔跑的軌跡——圓圈一樣。這時,我的精神又有點恍惚,仿佛時間重又變成了一個圓圈,時間在我們這些觀眾麵前悄然暫停,以便不去打擾在馬上做平衡動作的姑娘。
姑娘騎馬訓練結束得和她開始時一樣輕鬆自如。中年婦女將馬停住姑娘便跳下來,當她朝我們走來準備離開時,場內響起了一陣短促而輕微的掌聲。她又驚又喜,露齒微微一笑,但隨即又恢複了嚴肅的表情,走出門去消失了。
我一直雄心勃勃,膽大妄為,企圖記述那些無法記述的事物,結果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失敗了。但我已向社會盡了自己的責任。此外,作家也像雜技演員一樣,有時也得試著做一個高難動作。不管怎樣,值得一提的是馬戲團進城之前,就已作了該團最精彩的一場演出。在進城正式演出時,在耀眼的舞台燈光下,演員隻需反射一下照耀在他身上的燈光就行了。可是在昏暗肮髒的舊訓練場上,在臨時搭成的訓練室內,無論要產生什麼樣的光芒、激情和美感,都必須來自於一個源泉,即來自於演員的職業饑餓和快樂所點燃的內心之火,來自於青春的蓬勃朝氣和一絲不苟的精神。這就是行星之光和恒星燃燒發光的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