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田野(選自《認識東方》)(1 / 1)

走向田野(選自《認識東方》)

(法國)保羅?克洛代爾

我赤著腳從遊廊底下走出去,向左邊凝望:山前的那堆亂雲中間,一抹紅紅的磷光標誌著黎明的來臨。滿屋子燈火的頻繁活動,人們手足僵凍,吃著晨餐,猶帶睡意,隨後就裝好行李箱籠,啟程了。我們經過了峻陡的山坡,進入本地人居住的郊區。

曙色初開,現在正是城市蘇醒過來的時候。廚工已經在爐下鼓足了風燒起火來,幾家店堂深處搖搖晃晃的燈光照亮了赤裸裸的手腳。人們橫七豎八地還躺在屋角裏熟睡,對那些平放在櫥窗上和懸掛在挑簷上、按了釘子的木板竟毫不在乎。有個人已經半醒,搔著肚子,自得其樂地用迷茫的目光望著我們;另外一個睡得很沉,簡直像是給粘在石板上似的;還有一個,褲管直卷到大腿,露出了屁股腚上用葉片定住的發皰膏藥,正對著旁邊敞開的門撒尿;一個老太婆用雙手在梳頭,頭上滿是瘡痂。於是我又想起那個鳩形垢麵的乞丐,頭發蓬亂得像黢黑的灌木叢,他筆直地翹起一條幹瘦如柴的腿,仰著身子,平躺在這份朦朧的微曦之中。

沒有什麼比此時這個人們還沉浸在夢中的城市更加奇異的了。這些街道仿佛公墓的路徑,這些房屋庇蔭著沉睡的人,而且,因為它是封閉著的,一切使我感到莊嚴而宏偉。每一個死者在沉睡時麵容都顯現出奇特的變化。當一個沒有眼珠的小孩呻吟著用他細弱的手揉捏著給他喂奶的婦女的時候,那個酣睡的男人大聲打鼾,墜入夢鄉。此時萬籟無聲,大地正普降甘醴,賜飲眾生。但她的孩子還都沒有蘇醒,窮人和富人,孩童和老人,正直的人和有罪的人,法官和囚犯,人也跟動物一樣,他們全體都像兄弟,正在啜飲神漿!一切都是奧秘,因為現在正是人和他的母親互通情愫的時候,睡覺的人沉睡不醒,他死命抓住,毫不鬆手,這一口水漿還是屬於他的。

街道總是散發出一陣陣汙垢和頭發的氣味。

但是越是走遠,房屋就越來越少了,人們遇到一簇榕樹,樹蔭底下的池塘裏泡著一頭大水牛,隻能見到它的脊背和一對彎彎的、新月似的犄角,它呆呆地定睛看著我們。我們遇到一隊下地幹活去的婦女,其中的一個笑了,笑聲感染到她身後的四個女人的臉龐,都綻出了笑容,但也漸漸收斂,到了第五個婦女的臉上就完全消失了。朝暾初上,陽光透過新鮮空氣照射下來,我們甩開了身後那條崎嶇彎曲的路,進入一塊廣闊空曠的場地。隨後,我們穿過栽種著水稻、煙草、青豆、瓠子、黃瓜和甘蔗的田地,向山野走去。

【人物?導讀】

保羅?克洛代爾(1868—1955),法國詩人、戲劇家。是現代法國文壇上介紹中國文化的第一人。1891年成為職業外交家。曾任駐中國福州的領事,駐日本、美國、比利時的大使。1936年回國後潛心寫作,作品有《認識東方》、《正午的分界》等。最有名的是描寫貴婦如何抑製婚外情的《緞子鞋》。

《走過田野》選自其描寫中國、日本等國風土人情的作品集《認識東方》。在文中,他以白描的方式寫了一個東方城市郊區貧民聚集地的日常生活情景,觀察細膩,描寫靈動。結尾,寫路遇五個女人笑容的一段耐人尋味,似乎在暗喻人們麵對苦難生活的無奈和堅持活下去的內在力量。

背景掃描

克洛代爾與《認識東方》

克洛代爾對東方文化十分向往,1895年他以外交官身份來到中國,並從此在中國度過15年的時光。其間,他遊曆了中國的許多地方,他懷著好奇心關注著中國的田野、山巒、江河、園林、古塔、寺廟、陵墓、城市、村莊,沉迷於中國的文化、民俗之中,切身體驗了清末底層民眾的艱苦生活。古老國度的厚重曆史、淳樸文化令他感到親切,以至親切到像觀看上演自己編寫的劇本。

回國後,克洛代爾將自己在中國及日本的所見所聞,以簡潔、生動的語言描繪下來,彙成《認識東方》一書。在這部書裏,他似一架高保真的攝像機,靜靜地、原生態地掃視著神秘的東方古國(他很少同遇到的中國人交談)。他總是將景物與人物渾然融入描述中,寫景很逼真,寫在景物中活動的人更加傳神,同時在此基礎上嵌入西方價值、文化理念統治下的遐想、冥思。正因為他很少與東方人交流,加之以西方人的視角審視東方,使得他對東方的認識僅限於感官層麵上,無法真正理解東方獨特的意識形態和悠久曆史催生的獨特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