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亭後的栝樹縫裏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的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像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的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的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的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的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幽恬的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的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的,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的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的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隻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的孩子們,在牆外打的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麵熟卻不認得的鳥在叫著。亭裏殘破的古佛還坐在那結沒人能懂的手印。

【人物介紹】

許地山(1893-1941),現代作家、學者,出生於香港。1920年從燕京大學文學院畢業並留校任教。“五四”前後開始文學創作,後入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哲學和宗教。1935年後任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任教授,並定居香港。代表作有:小說集《綴網勞蛛》、《商人婦》、《春桃》;散文集《空山靈雨》、《無法投遞之郵件》;論著《印度文學》、《許地山語文論集》。

細品精讀

曆史遺跡前的深邃人文思索

《上景山》從結構上看,寫的是作者的一次遊景山的全部過程。但它與一般遊記不同之處在於:不重記“遊”,而重敘“史”抒“懷”,作者以自由隨意之筆抒寫了自己對於曆史、社會以及人生的感歎與體悟,在看似平和閑適的語調下,蘊含著極為深邃厚重的曆史和人文命題。作者在遊覽自然景觀的過程當中,撫今追昔,遙想到了當年的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並據此生發出了自己的感喟和見解,有著很強的曆史感和文化含量。

文章雖然是一篇以論說為主的散文,但作者並沒有按照常規的議論文的形式進行抒寫,而是借助賞鑒自然景觀徐徐引出曆史和社會問題,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也沒有說教的意味。這樣,“景”與“理”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相輔相成,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和說服力。因“景”循“理”,自己的見解也因為有了“景”的證明而變得更加真實可信,說理也更加透徹而深刻。例如作者用張獻忠殺生員的傳說,表達了自己對於趨炎附勢的變節讀書人的憤恨,作者說道:張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作者的感情一下子表露無遺。再如,在寫到鼓樓時,作者借鼓樓不斷更改的樓名,順勢寫道“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的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寥寥幾語,便將許多人麻木地生活,忘掉了國恥的現實揭示出來。這樣的例子在文章中還有許多,值得我們去仔細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