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序 與 跋(3 / 3)

2005年12月26日

風景深處有一顆美的心靈

—序孫繼泉《農曆的日子》

從鄉村走進城市,很多人就迷失了。

一個普遍的現象是無根了,用老人的話說是,住進高樓,不接地氣了。地氣是什麼?是大自然嗎?城裏人會說,我們也有桃紅柳綠,也有鳥語花香,也有動物園、植物園,怎麼就不接地氣了?可是你問他們,知道槐花幾月開、蜜蜂幾月來,聽過玉米拔節的聲音,促織深夜的吟唱嗎?他們隻會茫然地搖頭。

有一年夏天,我帶女兒回山東高密老家探親,晚飯後躺在院子裏的草席上看星星。看著天上又大又亮的星星,女兒說,城裏的星星與它們相比,蔫頭耷腦的,那就是病人。那一刻我想起康德老人說的,他隻敬畏兩種偉大的事物:頭上燦爛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老人說的肯定是鄉村的星空、未被汙染的星空。

我對城市生活並沒有偏見。城裏有摩天大樓有歌劇院有美術館有夜總會有很多鄉村缺乏的東西,但在我看來,城市生活最大的毛病是:離大自然太遠。正因為這個緣故,很多走進都市的大作家,在當了幾年、幾十年的市民之後,仍念念不忘昔日的鄉村生活,這才有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賈平凹筆下的商州,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對根的皈依、對根的追尋。不過小說中的鄉村是早年的鄉村,是回憶中的鄉村,是被提純後的鄉村,而非與作家創作同時態的鄉村了。

同時態的鄉村到哪裏去了?它們沒有消逝,而是一直流淌在一些基層作家的筆下。這類作家大多生活在中小城市,距離大自然相對較近或者幹脆就處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所以他們的迷失是最少的。放在全國,他們的名氣可能不夠大,可是他們的作品卻會帶給你某些名家作品所不具備的震撼。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心地最純淨,他們的寫作更少功利,他們的身心更能捕捉大自然的微妙,他們的筆觸更能深入生活的根部。

在這些作家中,來自孟子故裏——山東鄒城的孫繼泉絕對是不可忽略的一員。他已出版的《楝子花》、《草莓地》、《季節深處》等散文集,將他觀察深刻、描寫細膩,與大自然水乳交融的優點展露無遺,比如《季節深處》:“夏天,你到林子裏去,樹木旺長,草茂密,可是,你蹲下身來,地下,不少昆蟲已悄然謝世,它們翅膀上的花紋還那麼美麗。一棵好端端的樹,不久前還是那麼蓬蓬勃勃,如今卻陡然枯掉一個枝杈。……整個田野都是這樣。掀開幾個闊大的葉片,你可能會驚喜地發現一串果實,但是,在你歇息的地頭上,卻散亂著一堆白花花的鳥或獸的骨骸,它們的皮肉被強者吃掉,或者爛進泥裏。一條穿越玉米地的柏油路上,一條蛇被車輪軋扁,它的花紋鮮亮清晰。河灣裏,幾座新墳堆起,插在墳上的紙花被急雨衝洗得褪掉了顏色。不久前,如今埋在墳中的人還肩扛一把鐵鍁,從這裏走來走去,心裏想著一些美好的事情,或者,哼著一首曲子。等到秋天莊稼砍伐,墳丘暴露,它上麵的青草已經能夠供野兔藏身,新墳變作舊墳。有些東西在亢奮的季節裏猝然死去。有些東西在冬天茫茫大雪的覆蓋下靜靜地生長。這些事情像大地的秘密,完成在季節深處。”

讀著這些美麗而憂傷的句子,你一定會被作者強烈而敏感的生命意識所打動。到了眼前的這部《農曆的日子》,這些優點得到了延續,比如《杏花》:“我從溝底攀爬到土崖下的杏樹麵前,發現在我之前有一個人來過,因為在這株樹的周邊,有一片散亂的新鮮腳印兒。這是一個老人。腳印旁邊有拐棍插在地上留下的深深的孔洞。在一個地方,腳印有些深,而且腳印前邊一紮堆兒有七八個圓孔,我想老人大概在這兒駐足停留了很長時間,他雙手握著的拐棍從地上提起來,又放下去,再提起來,再放下去。他有些激動。他一生看過多少杏花啊,可是見了杏花還是禁不住激動,以至雙手都有些哆嗦。杏花大約勾起了他的一些往事,或與愛情有關,或與親情有關,或與友情有關……這是怎樣的一個老人呢?他穿著黑色的薄呢短大衣,布麵塑底的輕便休閑鞋,或者再戴一頂深青色的禮帽,這是他的外表。深藏不露的是他的情感。能夠獨自爬上這麵陡坡,在一棵花樹前流連的人定然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十分飽滿的人。

“我在老人踏過的地方逗留了半天。我沒有覆壓老人留下的這些腳印,我把它們當作一片迷人的風景。”

一樹杏花和一位老人可以引發作者如此豐富的聯想,這除了說明作者觀察細膩之外,與作者蘊藉的精神世界和深刻的生命意識是密不可分的。在這部散文集中,作者寫花、寫小麥、寫節氣、寫鄉村,寫的都是世間最純粹的風景,但我分明看到在風景深處,有一顆美麗而善良的心靈。正如作者所說:“我想,一個人總該與一株植物建立聯係。一棵樹、一片莊稼、幾畦青菜、幾株花草……親手栽下它們,悉心護理它們,時刻牽念它們。我們養育它們,它們也養育我們。惟此,我們的心靈才會得到滋潤,我們的生活才有綠色和希望。”(《我養的花》)表麵看來,生活在中小城市的人距離大自然更近一些,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們能體悟自然與生命的奧妙;相反,很多人身上沾染了濃濃的市儈氣。隻有像孫繼泉這樣單純善良的人,才能做到先賢孟子所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正因為他葆有這樣一份赤子之心,他才可以與一棵花、一株樹、一片小麥、一個日子、一位老者進行心與心的交流,才可以在眾人談股票談房子談私車的當下,心平氣和地行走在鄉村,記錄下他所觀察到的與生命本質息息相關的點點滴滴。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與以前的散文相比,孫繼泉的文體發生了一些變化。他自己說:“這本書是我近年來由感性寫作轉化為經驗性寫作後的第一部作品。”什麼是經驗性寫作?我不太清楚,但我分明感到他的文章接受了懷特、布封、法布爾、梭羅等人的滋養,不再注重謀篇布局、描寫刻畫,連抒情都少了許多,他開始嚐試用更客觀的筆觸、更冷靜的語言來反映事物的原生態,所以,我更願意稱他的寫作是“原生態寫作”。這種寫作的長處是讓讀者看到了生活真實、自然的一麵,不再以作者的主觀意圖強加於讀者,但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過分的冷靜會影響與讀者的溝通與互動,尤其是城市讀者,他們本來對陌生的鄉村生活是有期待的,可是如此客觀的文字無疑會大大減弱他們的閱讀興趣。試想一下,即使是懷特、布封、法布爾、梭羅等人的文字,也是有剪裁有潤飾的,他們的心頭一直放不下“有趣”二字。所以,我期待孫繼泉的“原生態寫作”在保留原生態客觀、真實麵貌的同時,也別忘了帶給讀者更多有趣的東西。我相信他有這個實力。

記不清誰說過這樣的話:世界上最美的風景是人的心靈。這部《農曆的日子》展現的就是這樣一顆帶有濃鬱鄉土氣息、未曾被汙染的美的心靈,祝福它的每一個讀者都能從中獲取醇厚的滋養。是為序。

為“活化石”立傳

—序趙仁東《銀杏文化學》

中學時期學過三篇以樹為主人公的散文,分別是茅盾的《白楊禮讚》、郭沫若的《銀杏》和陶鑄的《鬆樹的風格》。這三種樹都值得讚美,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但如果細細比較起來,一到春天,北京楊絮紛飛,是有些惱人的;而鬆樹,一年四季,總是一副表情,又似乎缺了點變化;隻有那銀杏,綠就綠得晶瑩,黃就黃得純粹,可引發詩人逸興,又可觸發哲人沉思,便成了我偏愛的樹種。

我對銀杏的偏愛,就是從讀郭沫若的《銀杏》開始的。那年去位於北京什刹海的郭沫若故居參觀,見到了一棵叫做“媽媽樹”的銀杏。1954年郭沫若夫人於立群患病時,郭沫若帶著孩子們從北京西山大覺寺移來一棵銀杏樹苗,植於當時居住的西四大院胡同5號的宅院中,希望夫人能像這活化石一樣堅強地戰勝病魔。1963年11月,郭沫若舉家搬遷時,這一家庭的特殊成員也隨著落戶於此。這棵樹陪伴了郭沫若夫婦生命中最後的十五六年。在他們兩人相繼去世之後,“媽媽樹”也大病一場。據郭沫若先生的孩子講,那年春天,院子裏所有的樹和往年一樣已是一片新綠,惟獨“媽媽樹”直到初夏時節才稀稀落落地長出一些孱弱的小葉子,比正常的銀杏葉小了很多,幾支粗大的側枝完全枯死了。經過幾年的養護,“媽媽樹”才慢慢恢複生機,孕育出滿枝頭的白果。這個故事讓我知道,銀杏是有靈性的。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棵銀杏樹是潭柘寺內的“帝王樹”。它鬱鬱蔥蔥的樹冠高達30多米,粗壯挺拔的樹幹周長達9米,是唐代種植的,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相傳清朝每換一個皇帝它都要長出一條小幹來,久而久之就與老幹重合了。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銀杏樹的根部能滋生出小幹來,是它的生長特性,而清乾隆皇帝卻據此禦封這棵古銀杏為“帝王樹”。即使是北京的酷暑時節,你往樹下一坐,也會覺得渾身清爽了許多。

讓我覺得幸運的是,我居住的家屬院臨街兩邊種植的就是銀杏樹,每到白果成熟的時候,就有一些老年人舉著高高的木杆來采摘,據說可以治病;而我供職的單位大門口也有兩棵巨大的銀杏樹,一左一右,像兩個盡職的衛道士,靜穆地守望著過往的行人和如水流逝的時光,它們倆毫無疲態,相反,卻愈來愈高大、強壯、挺拔、繁茂。

出於對銀杏的敬重,我查閱了一些資料,知道銀杏出現在遠古時期的古生代二疊紀,到中生代三疊紀、侏羅紀最為繁盛,幾乎遍及全球,但到第四紀冰川時期後,世界上的銀杏大多滅絕,隻有我國奇跡般地保存下來一部分,所以銀杏是中國的特產,是最珍貴的樹種之一,這也是銀杏被稱為“活化石”的原因所在。也因此,郭沫若先生才在文中驚歎:“你這東方的聖者,你這中國人文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隻有在中國才有的呀……”單憑這一條,銀杏就足以當選中國的國樹。據報道,2005年網上投票評選國樹,銀杏贏得了99%的高票率。一些全國人大代表及有識之士,一直在呼籲推薦銀杏為國樹,幾近水到渠成。

我的鄉黨趙仁東先生是一位有識之士,他長期在基層擔任領導工作,為使百姓早日脫貧致富,他轟轟烈烈地搞起了銀杏種植業。耳濡目染,他已經可以稱為銀杏專家了,這本厚厚的《銀杏文化學》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敬佩他的學識,更敬佩他“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係,利為民所謀”的親民情懷,遂欣然為序。

2006年6月14日於北京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