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要照應題目,題目說在知的方麵探險,那麼,到最後,是否就真變無所知為有所知了呢?答這樣的問題,難得一言以蔽之。還是說如意的,如果我們承認孔老夫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可以大膽地說,多年摸索,精力沒有白費,結果是有所知。這所知是什麼?說來可憐,是零零星星的,不迷惑;大問題,確信隻能安於糊塗。這論斷需要解釋一下。先說零零星星的。比如孔、孟以及許多人,都相信堯舜時期曾有禪讓(傳賢不傳子)之事,了解人之所以為人之後,可以知道這必是幻想,因為縱觀古今,沒有一個統治權是“主動”讓出來的。又如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相信鑽研《易經》,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未來的命運,這更是幻想,因為《易經》的卦辭、爻辭所講,與某人的未來的生活情況沒有因果關係。再如直到現在,有些人還在宣揚靈魂不滅,我們就可以問:一、不滅,能夠像其他存在物一樣,指給我們看看,或用儀器測知嗎?二、如果如過去的迷信所說,有托生之事,那麼,人口不斷增加,這新靈魂是哪裏來的?我們的知識所理解的世界是個調和係統,靈魂的設想不能與這個係統調和,所以是假的。再說大問題的不能不安於糊塗。安於,不是來於願意,而是來於我們的認知能力“有限”。我有時想,我們的知識係統,是根據我們的覺知所能及,主要用歸納法組織起來的,這覺知的所及是有限的,而我們想了解的“實”很可能是無限,這是說,不是從有限總結出來的規律所能解說、所能拘束的。舉例說,有不能變為無是我們承認的一個規律,可是想想我們的宇宙,它就不能忽而成為無嗎?你說不能,怎麼知道的?誰能保證?退一步,單說規律,它來於事物活動的歸納,而歸納法則不能反轉來統轄事物活動,這是說,事物的活動也可能變為不規律。還是從有限方麵說,康德早已感到這一點,他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分析純粹理性(認知的能力)的性質和能力,認為深入到某種地方,如四律背反所述說,理性就無能為力。記得其中有“存在”的“最初”問題(總該有個開始;可是還有開始之前,結果就成為沒有開始),“存在”的“邊界”問題(凡物總要有個邊;可是邊界之外仍有物,結果就成為沒有邊界),兩個相反的判斷,純粹理性都承認是對的,就成為不合理,所以隻好承認,純粹理性的能力是有限的,或者說,還有些大而根本的問題,我們不能明白。康德的這種態度,有人譏諷為不可知論。我自知淺陋,又多患杞人憂天之病,對於有些大問題,限於生也有涯的己身,總是認為難得明白,也就隻能安於“不知為不知”。大問題也不少,說一點點一時想到的。一個,我們都承認是住在“有”的世界裏,何以會“有”,不是“無”?有,依照我們的常識,總當有個來由,可是這來由,我們無法知道。另一個,我們的宇宙正在膨脹,未來,是無盡地膨脹下去呢,還是到某限度,改為收縮,直到變為零?我們也無法知道。再一個,正如康德所認識,我們理解外物,都是把它放在時空的框架裏,時間和空間是怎麼回事?其本然是同於我們想象的嗎?至少是頗為可疑。再一個,縮小到己身,我們有生命,在這個物質的世界裏,何以會出現生命?又,生命都有自我保存和向外展延的趨勢,這是怎麼回事?或更進一步問,有沒有什麼價值?顯然也無法知道。再一個,還是就“人”說,自由意誌的信念與因果規律不能協調,我們隻能都接受,理論上如何能夠取得圓通?不好辦,也就隻得裝做沒有那麼回事。
幸而大問題離日常生活很遠,我們可以不管它。不能不管的是接受“天命之謂性”之後不得不飲食男女,要如何處理?這,就我自己說,到不惑之年像是略有所知,也是改行學哲學,多讀,繼以思,慢慢悟出來的。所有這些,以後有機會還會談到,這裏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