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由客觀條件方麵考慮還是由主觀條件方麵考慮,找書,都是以就地取材為簡便,即用中文寫的(主要指重要的外文哲學著作的中文譯本)。這要感謝商務印書館,西方名著的中文譯本,單是收入“漢譯世界名著”的,數量就很不少。但找來看,連類而及,就知道有不少重要著作還沒有中文譯本。怎麼辦?上策是通外文,直接看原著。可惜我隻學過一種,英語,還沒有學好。遠水不解近渴,隻好就找出這把僅有的鈍刀,磨磨,看能不能割雞;當然,能解牛就更好。師範學校學的那一點點,加上大學學的那一點點(大一普修一年),以及聽英文組教師講課的一點點,總起來還遠遠不夠半瓶醋,而且闊別了將近十年,啃英文原著,困難很大。但又沒有別的路,隻好下決心,補課。辦法很簡單,是每天早晨拿出一個多小時,懷抱商務印書館新編的《綜合英漢大辭典》,讀英文哲學原著,遇見不認識的字,或意思拿不準的詞語,就查。哲學著作,正如其他專業的書一樣,所用詞語和句式都是某範圍之內的,於是一遭生,兩遭熟,大概不到兩年吧,離開辭典也可以讀下去了。這樣,讀英文書(包括英譯的哲學著作)多了,才知道這僅有的鈍刀磨磨,還真可以解牛。證據可以舉兩種。其一是英國人吸收外來的知識比我們早,而且勤,而且慎重,由希臘、羅馬起,直到歐洲大陸(主要是德、法)的名家名著,幾乎都有權威譯本。有的還不隻一種,如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單說我買到的就有三種(1896年F.M.Müller譯本,1897年J.M.D.Meiklejohn譯本,1929年N.K.Smith譯本)。這樣,比如不能讀希臘、拉丁、德、法等文字,就可以讀英文譯本,哲學著作非文學作品,所求是“辭達”,也就可以湊合了。其二,仍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我是借了英譯本的光才勉強讀懂的。這本書有胡仁源(1913~1916年,蔡元培任校長之前,他曾任北京大學校長,推想曾留學德國)譯本,語言未能漢化,記得買到,啃了整整三個月,印象是莫知所雲。心裏想,難怪許多人說康德難讀,果然不能悟入。很巧,啃完這本不久(估計是1940年秋天),遊東安市場就遇見Müller的英譯本,1902年的修訂版。買回來,試試這一本,原來意思並不晦澀。讀羅素(我搜集他的著作,原本和譯本都不少)的書,有時也有這種感覺,是讀原文比較清爽、順遂。總之,靠我這半通不通的英語程度,連續幾年,沒有漢譯的西方哲學著作,我也讀了不少。

讀的是英文原著,要講講書的來源。其時母校遷往西南,北京圖書館如何,不知道,總之“借”這條路難通,隻好買。幸而這是革文化的命之前,又時當亂世,舊書來源很多,而且價不高,節衣縮食,常到舊書店舊書攤轉轉,幾乎想找的都有機會遇見。東安市場內還有個專賣外文舊書的,是中原書店(在丹桂商場近南口路西),書多,而且常有新貨上架,我得到的英文哲學著作,絕大多數是由那裏買的。中原書店之外,東安市場內的其他舊書店,以及西單商場內的一些舊書店,或再擴充,天津天祥市場三樓的一些舊書攤,有時也會碰到一些想看的書,價錢還比較便宜。這情況頗像釣魚,看不起的—泓水,也許會釣出一條大的。仍說書,如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就是由西單商場買的。還有一次,遊東安市場,遇見洛克的《人之悟性論》,上下兩冊,隻有上冊,買了,不久之後遊西單商場,在一個不起眼的舊書店裏居然遇見下冊,這也是破鏡重圓,心裏特別高興。且說常買外文書也會成為一種癖,癖則必擴張,於是有時也就買一些上述範圍之外的書。僅舉三種為例。一種是藹理斯的《性心理研究》(六冊,補編一冊),也想看看,未遇見六卷本或七卷本,隻好買單本湊,而居然就湊齊了六卷本。都看了,並參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知識,我覺得對了解人生有不少幫助。另一種是小說,記得買過《維克菲牧師傳》,英譯本《堂吉訶德》等,所為呢,隻是好玩。還有一種是名著的原本,如一次遊舊書店,遇見《純粹理性批判》德文袖珍本,價不高,也就買了。順便說說,多年費精力和財力搜集的英文本,文化大革命中也毀了不少。但究竟是小家小戶,與江陵陷落梁元帝燒的十四萬卷相比,就不值一笑了。

“盡棄其所學而學”,時間不短,讀的書不少。所得呢,可以總括為兩項:一是對於宇宙、人生的許多大問題,知道許多先哲是怎麼想的;二是這諸多想法,是用什麼樣的思想方法取得的。我個人以為,這第二種尤其重要,因為想求得可靠的知識,就不能離開科學方法,或者說,不得不熟悉並遵守因果、求證、推理等等規律。我說句狂妄的話,費力念了些西方的,自信對於複雜現象和諸多思想,有了分析和評價的能力。我的興趣主要還是研討人生,所以念了西方的之後,甚至之中,間或還是念些本土的,舉其大宗是儒、道、佛。這三家講的都是人生之道,從消極方麵說是看到世間有問題,認為應該如何解決,或從積極方麵說,認為怎樣生活就最好。戴上西方的眼鏡再念這三家,印象與昔年就不盡同,主要是發現有不少缺漏。隻舉一兩個微末的例。儒家大談其性善性惡問題,由孟子到譚嗣同,兩千多年也說不清楚,戴上西方的眼鏡看才知道文不對題,因為善惡的評斷隻是對意誌統轄的行為,性來於天命,非人的意誌所能左右,就無所謂善惡。又如佛家《心經》說“不生不滅”,“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戴上西方的眼鏡就會看出都說不過去,因為前者違反排中律(兩個矛盾的判斷不能都錯),後者違反矛盾律(皆空就不能有苦厄)。總之,專由思想方法方麵看,我的經驗,我們應該多念些西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