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寫的過程中的甘苦,像是也有值得說說的。人生,在有生的人的身邊,想離也離不開,可是想抓住它,並進一步說說,它就輕則表現為千頭萬緒,重則表現為恍兮惚兮,而寫,就必須使千頭萬緒變為有頭有緒,恍兮惚兮變為有物有象。這不容易,所以就成為苦。還有一苦,來於有些意思不好直言,因為自知不合時宜。不能入時,理論上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修改意思,使之入時;另一條路是意思保留原樣,據實陳述,不管入時不入時。移到實際,則兩條路都難通,因為,放棄原意,寫就沒有必要;想什麼就說什麼,以老子騎牛西行為喻,過關就困難了。要在兩難的夾縫中擠出一條路。幸而我們的祖先早已有從夾縫中擠過來的經曆,並且想出妙法,是換個不刺耳的說法。如當權的老太太不願意聽“死”字,可以改為說“山陵崩”;李三郎玩女人誤正事,直說唐朝君主不合適,可以改為說“漢皇重色思傾國”。吃祖先也是祖先所傳,我何樂而不為呢,於是照方吃藥,用“換個不刺耳的說法”之法寫我的意見。也舉例以明之。有小換,如“政治”,多年來喊政治掛帥、政治第一、突出政治等等,直說,過於敏感,就到《禮記·大學》篇那裏去乞討,拿來“治國平天下”,簡化為“治平之道”,聽,不刺耳了,看,不刺目了。還有大換,這要多說幾句。比如講治平,我不讚成完全信任英明,小民早請示、晚彙報以等待幸福的辦法,理由可以湊一大車,可是直說,就難於不觸及一個人說了算的製度和實況,這必不合時宜,而又不能不說,不得已,隻好仍是到古人那裏去乞討,而就從孔、孟那裏討來個“王道”,從多方麵論證那種幻想不可通,時不同,理則一,我自己認為也可以算是說明白了。但終是心中有苦,表現於字麵就成為不明朗,這裏提一下,希望能夠得到大度君子的體諒。
為不刺耳繞大彎子,目的很明顯,是能夠刊印問世。還真就有人找上門,說願意接受出版。那是熟主顧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已經印了我四本。但是這一本,我不騙主顧,告訴他們,內容與談閑話、談禪不同,讓他們先拿去看看,印不印以後再說。拿去,看了,果然有老成持重的表示遲疑。我聽到反映,立刻把書稿要回來,交給打過招呼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他們看了,大概認為,關於人生之道,無妨各言其所信吧,沒提什麼疑問,印了,於1994年年初出了書。
一本多年想寫而沒有信心能出版的書得問世,我當然很高興。因為高興,想再說幾句興之所至的話。還是說治平之道,專就其中的思而言說,處理的態度,有對立的兩條路,一條,隻許至上一個人思,一個人言,其他千千萬萬人隻能信受奉行;另一條路,人人可以思,並言己之所信,不知道別人怎樣想。我是堅信後一條路好,因為消極方麵,可以減少鑄成大錯的危險;積極方麵,必有利於國家民族的發榮滋長。至此,無妨再說一句大話,是回顧平生,我寫《順生論》以及一些有些人看到未必愉快的文章,費力,心苦,所為何來?也隻是想到國家民族的前途,未能忘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