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 論 人 生

前麵說過,近年來我率爾操觚,積字成句,成篇,居然印成一些本本,其中隻有主要寫懷念的“負暄三種”和談人生問題的《順生論》是沒有外來機緣,自己想寫的;或者不避吹牛之嫌,引《莊子·天下》篇的話來壯壯門麵,說其化意為文也,確是近於“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但這兩種又大有分別:前者是籬下閑談,無論所談是人,或地,或事,我表示懷念,可以說都是自己的私事,聽者(假定肯聽)認為值得也罷,不值得也罷,無妨都看做“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談人生就不同,無論如何委婉,總要走說教的路,即向人表明,立身處世,應該如何如何,至少是最好如何如何,這顯然就是自以為是,甚至自以為高,真是太狂妄了。

狂妄來於“不可以已”;想不管狂妄不狂妄,單說不可以已的情況。這在前麵也已經說過,主要是兩點。其一,來由至今說不清楚,是大學畢業前後,忽然有了想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怎樣活才好的相當強烈的求知欲。其二,欲之後必隨來“求”,於是在治學方麵就轉了方向,改為鑽研哲學,尤其人生哲學。總有十幾年吧,讀了一些書,多數是西方的(本土的,包括來自印度的,已略有所知),想了一些問題,大多是古今哲人思考過的。所得呢?可以說不多,因為未能如上至(各種教的)教主、下至信徒自信的那樣悟了道;也可以說不少,因為,至少是對於有關人生的問題,比前些年有了較多的了解,具體說是,知道某些根本性的問題,我們無力解答,其下許多零零碎碎的問題,或則不難解答,或則不成問題。

“有了較多的了解”,當仁不讓,是自信有所知,也化為具體,是對於怎樣活才好,有了比較明確的想法,包括應如何如何、不應如何如何的理論根據。老習慣,有所想,尤其有所信,就願意形於言,或進一步,形於文,讓己身以外的人聽聽,看看。可是,在“思想改造”的烏雲壓在一切肯思肯想的人的頭上的時代,我這自知非正統甚至異教的思想,何況還是關於人生的,當然不敢形於言,形於文,而且不隻此也,還要裝做沒有想過這類問題,也就沒有在讀書方麵“攻乎異端”,因而也就沒有可以稱為自己的未必合於時宜的想法。這類的偽裝不很難,不過是古人說的“良賈深藏若虛”。也有難,是不少來自威權的想法和行事,與自己之所信背道而馳,自己要裝做信受,可是與信徒相比,就有如蹩腳的演員,雖努力而終歸演得不像。能力所限,或事實不過如此,也就隻能安於人己都不可意,往下混。

記得是50年代,中期?晚期?外,不能形於言、形於文,以求入他人之耳之目的形勢未變,可是內,天命所定“有話想說”的根性忽而發榮滋長,逆,無力,又不想用簡捷式,如希臘神話所說,跑到河邊,俯身麵對流水,說國王頭上生有驢耳雲雲,於是終於決定,拿起筆寫,成篇之後“隻可自怡悅”,然後“藏之名山”。依思路的次序,先寫人生問題的哲理部分(即成書之後第一分的“天心”部分),因為“存在”“天道”一類內容與現實距離遠,違礙的可能性小些,就是閉門隻圖自怡悅,也就膽量大些。用多長時間,不記得了,大概寫了八九個題目吧(成書之後是十二個),究竟隻是自怡悅,興趣不很大,截止,未能藏之名山,就塞在一個舊書包裏。因為生活少餘裕,自怡悅的閑情很少,也就沒有再看,時間稍長就把它忘了。是文化大革命使我又想到它,不少書,唯恐紅衛英雄判定為“反”,或扔或燒,出於他人之手的尚且如此,況自己手寫,講人生的白紙黑字乎?為了避免可能的生命危險,趕緊找出來,用火攻之法,使之灰飛煙滅。

想不到六七年之後,我由幹校放還,夏秋之際到家鄉去鬥室麵壁,卻迎來過多的閑。語雲,閑情難忍,還要加上舊習難改,這舊習是眼前有書,手中有筆,單說手,就想寫點什麼。當然不是想發表,即寫,就又是隻能自怡悅,其後還會有藏之名山吧,於是大革命開始時灰飛煙滅的幾篇談人生的文稿真就死灰複燃。“複”燃,走老路,時、地不同,具體說是或野外拾糞歸來,或吃完自做炸醬麵並小睡之後,獨坐在無“記”的“西廂”,仍是由“存在”起,以下“生命”“鬼神”等一個題目、一個題目寫下去。後來檢查,是連帶“天道”“命運”“快樂”“出世”“本性”“節製”,一共寫了九個題目,單看篇數也是功虧一簣,因為自知必不能問世,也就未感到有什麼遺憾,仍舊放在那個曾經容納此內容的舊書包裏。這是二稿,鄉居時所寫,留有鄉居時的痕跡,即“生命”一題開頭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