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月三十日晚上,我到人民大會堂參加國宴。剛要散席,李宗仁忽走到我的跟前來,他悄聲說:“你把我找得好費時呀!我住在三〇一醫院,你不要對別人說。”“你怎樣來的?”我詫異地問道,“是高局長接我來的,現在還要等候他送我回去。”
十月中旬,紅衛兵串聯別地去了,北京總算出現了一個短暫時間的平靜。李宗仁又回到西總布胡同五號寓所。他對我說,十月一日晚上,他登上天安門城樓看焰火,毛澤東把他找去,對他說,盡管搞了“文化大革命”,統一戰線還是要的。李宗仁認為,毛所以有此表示,不過是要他安心罷了。
後來我們去看邵力子夫婦,開門人去,發現牆上貼有紅衛兵批評邵力子的大字報。邵力子非常感慨地對我們說:統一戰線有兩條,一在國內,一在國際。紅衛兵的過火行為,把我們國家的偉大形象完全給破壞了!說到此處,這位愛國老人潸然淚下。
接著我們去看張治中,發現他家中的古董陳設都沒有了。我問是不是紅衛兵拿走了?他說不是,但紅衛兵認為現在“破四舊”,不應擺設這些東西。雖然,邵力子和張治中都是保護名單上的人物,仍不免紅衛兵的光臨。但李宗仁的西總布胡同五號以及我的住所,確實沒有紅衛兵來過,這算是奇跡了。
李宗仁是不甘寂寞的人,不久,他又想請客吃飯。章士釗知道此事,忙來函製止,章函有雲:“目前吾人應深自斂抑,不宜置酒會,務請斟酌。”見此,李遂作罷。記得在“文化大革命”前,李宗仁、黃紹竑、黃琪翔、餘心清這幾家輪流做東,吃了這家又到另一家。他們有的都是名廚,而彼此也都是吃客,大家相處得像火一樣熱,而今此種盛況已一去不複返了。
一九六六年底,“文化大革命”進一步深入發展。十二月二十五日,清華大學學生五千餘人在天安門廣場召開“徹底打倒以劉、鄧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誓師大會”,一時間,“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和劉、鄧血戰到底”的大標語貼滿了北京大街小巷。這樣,“文化大革命”便以“打倒劉少奇、鄧小平”為第一目標而向全世界展示出來了。
當“文化大革命”剛剛發生的時候,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給江青,說:“天下大亂造成天下大治,七八年後再來一次。”言下之意,這場鬥爭隻幾個月到一年便結束了,以後每過幾年就來一次,作為無產階級“不斷革命”的體現。但因這場革命的主動權一入林彪手中,那就非毛所能控製了。
李宗仁雖是軍人出身,但其生活體驗豐富,看問題還是相當深刻的。一九六五年八月,當李宗仁去北戴河的時候,他在專列上看了林彪為“八一”建軍節寫的一篇題為《人民戰爭萬歲》的紀念文章。在文章中,林彪鼓吹世界各國革命應采取中國革命的實踐經驗,發動人民戰爭,從農村包圍城市以爭取革命勝利。李宗仁當時對我說,世界形勢變了,人民戰爭不是萬應靈藥。九月,李宗仁回到北京,一晚,周恩來為招待中外記者,約李宗仁到紫光閣一談,李曾向周提及林彪這篇文章。周恩來說:“林彪是黨的領導人之一,他的言論是有代表性的。”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運動越深入,林彪和江青的勾結就越緊密。李宗仁對此慨然歎曰:“一位是接班人,一位是第一夫人。兩個人勾結在一起,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這斷非國家之福,我們在旁邊看到這種情況,隻有幹作急。”事實上,“幹作急”的又豈止他一個人呢?!
五、老成凋謝,李宗仁等相繼辭世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開始,紅衛兵“破四舊”的行動席卷神州。這期間,一些老朋友和我們熟識的領導人,有的遭到了不幸,有的亦遠離人世了。
最先辭世的是黃紹竑。黃琪翔於九月二日去西總布胡同看李宗仁,不得其門而入,於是到東四十一條胡同來看我,報告黃紹竑的死訊。
九月一日下午,有幾個“八一”中學的紅衛兵衝入黃琪翔的家裏,對黃盛氣地說:“黃紹竑今天上午自殺了,你是不是也要自殺?!”
黃琪翔說:“我意誌非常堅強,無論受到任何淩辱,永遠不會自殺。”但過了幾天黃就被隔離了。究竟關在哪裏,我和他的夫人都不知道。
其次是餘心清,他愛收藏字畫和種植玫瑰,這些都是“破四舊”的對象。餘受衝擊後曾一度自盡,幸獲救回。回家後,他便留書給周恩來,說“士可殺而不可辱”。接著,就用白蘭地灌服速可眠,遂長眠不醒。
我接到消息說,劉斐和陳此生被迫在北太平莊國務院宿舍掃街,經周恩來獲悉後派人搭救始免。類此事件,不勝枚舉。薩空了後來對我說,知識分子不受衝擊的,除我以外,幾無一人,這總是奇跡吧。
有一次,章士釗找我去,說他事前知道了紅衛兵要來抄家,就把他與毛澤東合影的照片懸在大廳上。可還是不濟事,紅衛兵入屋後,即把他的書房亂翻一番,隨後更對他說:“章先生,為什麼你收藏的書是線裝書,而一本毛主席的著作也沒有?!”在這個關鍵時刻,他的秘書打電話給周恩來。不久,國務院機關管理局便立刻派一個副局長來,把這些紅衛兵半勸半拉地送走了,並建議他用紅紙寫一副對聯:“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毛主席萬歲!”分貼大門兩旁,果然,從此平安無事。
章士釗說,他已把他的汽車送回機關事務管理局了,意思即也要我照辦。我回家後便打電話給管理局,建議把我的汽車調回管理局去。過了幾天,他們才答應照辦,還留下兩句話,如果要車,請打電話。直到一九七二年初,汽車才重新由司機開回我的家裏來。
中共中央統戰部到一九六六年十月就癱瘓了,隨之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也受到軍管,局長高登榜亦要靠邊站了。但過年過節,國管局楊書榮、胡振英二人總到我家來,問生活上有無問題。因我從海外帶回來一筆錢,生活費用還能自給,所以從不向國家伸手。
一九六七年春節前後,張治中先生的女兒張素我和女婿周嘉彬來看我,問李德鄰先生是不是如去年那樣,到廣東從化溫泉避寒?意思是說,如果李宗仁去,張治中也去。我說,還是在北京,在北京有中央保護,況且從化溫泉也很不安全,大字報說紅衛兵曾到那裏去揪人哩。
這段時間,張治中常到李宗仁那裏聊天,對於當前局勢,彼此隻好搖頭浩歎。原來這兩家住得很近,張住新開路,現在他把前門關閉,改走後門,就同李宗仁的西總布胡同住宅遙遙相對。當李宗仁回國時,張治中看到政府接待李氏過於隆重,認為可能刺激台灣當局,心中抱有抵觸情緒,就在李宗仁進入國門之前,攜眷溜到北戴河去了。即使是朱德夫婦在北戴河中央軍委禮堂宴請李宗仁伉儷,他也拒絕參加。及張治中由北戴河歸來,周恩來曾強令他宴請李宗仁一次。現在李張會晤頻繁,看來彼此前嫌盡釋了。
從一九六七年到一九六八年這段日子,李宗仁所度過將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平靜生活。在這兩年裏,邵力子和陳劭先相繼因病逝世了。老成凋謝,勢所必然。一九六八年八月,李宗仁經體檢證實患了十二指腸癌,即被送入北京醫院施行切除手術。雖然手術是成功的,癌毒也未擴散,但因他久患肺氣腫,心髒發現有衰竭跡象。延至九月底,李便離開醫院回家休息。
建國十七周年的前夕,李宗仁參加了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宴。十月一日,又登上天安門城樓與中共和國家領導人在一起,檢閱國慶遊行隊伍。當日下午即以體力不支從坐椅上向前撲倒,得再度送院療養。關於此事,周恩來曾經對我說:“當時發給李先生的兩張請柬,我的意思是要他不參加國宴而上天安門城樓亮相,但這一決定沒有貫徹下去,以致出事。”言下頗有責備國務院軍代表丁江之意。
李宗仁住院期間,曾延中醫國手周樸考前來會診。他診斷後對我說,德鄰先生體弱,需要大補才行,但怕他虛不受補,在藥劑處方中姑用黨參來試看療效。周恩來所料果然不錯,即使用了黨參,他也未能受用,這證明李已病入膏肓,康複希望甚微。
一九六九年一月中,李宗仁自知不起,於是口授了一封信給毛澤東和周恩來,表示感謝之意。一月二十五日,李又得一場肺炎,他在回國後曾害過幾次肺炎,過去總是用青黴素把他治好的。但這一次不靈了,雖已改用他藥,仍未奏效。延至一月三十一日淩晨三十分,李宗仁終於逝世,享年七十八歲。
李宗仁遺體的告別儀式(那時不舉行追悼會)於二月一日下午三時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周恩來也來參加儀式,他入休息室對我們說:“康生同誌答應也來參加,我們等他半小時吧。”由於“文化大革命”發生後,大家很少見麵,所以周公同每一個人握手時總會順便講幾句話。他首先同張治中、章士釗打招呼,當輪到劉仲容時,不禁詫異地說:“你怎麼胖成這個樣?”
“總理,我坐班房呀!”
原來劉仲容任外語學院副院長,“文化大革命”發生後,他被該院革命群眾“專政”了。專政原來是個名詞,現在通通作動詞用,紅衛兵慣用這兩個字打擊所謂“走資派”和“一切牛鬼蛇神”。紅衛兵說,現在我給你專政,意思就是把你關起來。劉仲容每天被指定於上午八時向該院革命群眾報到。他一到就被關起來,直到晚八時才被釋放回家。他真多謝周恩來點名邀他來參加李宗仁遺體的告別儀式,以後他所受的待遇也比較好一點了。
李宗仁逝世以後,周恩來連召見國務院副秘書長羅青長也感困難。後經一番調查,才知道羅已被調到總參謀部當副部長去了。林彪、江青一夥頤指氣使,獨斷專行,心目中完全沒有周恩來的存在,於此已可概見。事實上,自一九六七年三月“中央文革”把反擊“二月逆流”的矛頭指向周恩來以後,國務院已經癱瘓了。後來毛澤東對江青說:“反周,人民必反。”因此,反周活動才未能進一步發展。
我們等了一會兒,康生終未出現,周恩來才命開始李宗仁遺體的告別儀式。康生對周心懷叵測,這時亦已為人察覺了。
逾兩月,張治中也壽終正寢。這一代留在大陸的國民黨人,至此已寥寥無幾了,蓋新陳代謝,乃事物發展的規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