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激蕩的一年
從一九二九到一九三〇年,國民黨內戰頻仍,天下大亂。李宗仁於犯粵入湘迭遭失敗之後,在柳州收拾殘餘,掙紮待變。一九三〇年八月二十一日,黃紹竑(1895—1966,廣西容縣人,字季寬。保定軍校畢業。新桂係早期重要首領之一。曾任討陸(榮廷)軍總指揮、廣西省政府主席兼任桂軍軍長、國民黨政府內務部部長、浙江省和湖南省政府主席。抗日戰爭初期任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1947年任監察院副院長。1949年為國民黨政府和平談判代表團成員。建國後,任政務院政務委員、全國人大常務委員、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常務委員。)突從桂林發出“馬”電,籲請蔣介石、李宗仁“息爭求和”。這是李宗仁與黃紹竑分裂的開始。
此時,汪精衛派張定璠(江西人,北伐時曾任白崇禧的東路軍前敵指揮部參謀長。後白保薦張定璠任上海市長。)入桂,對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1895—1980,廣東省始興縣人。1923年任粵軍獨立團長時,曾參加平定陳炯明叛亂。北伐戰爭時期,先後任師長、軍長等職。抗日戰爭時期,任國民黨部隊第四戰區司令長官。1949年辭去國民黨政府委任的職務,長期居住香港,1980年病逝。)說:“黃紹竑之變表明私人結合靠不住了,你們要生存下去,必須成立政治團體,標明奮鬥目標。”李、白、張幾經商談,於是決定組織“護黨救國青年團”(後改“革命同誌會”)。
這個秘密團體成立之初,由於必須排除黃紹竑係統的軍政人員,發展組織異常審慎。在環境特殊和人才缺乏的條件下,我被吸收進入這個組織,旋被派到李宗仁、白崇禧身邊,專管有關組織內部的工作。後來事實證明,我就靠這個組織受到他們重用的。
這是我的政治生活的開始,但為要把我的工作環境說明得比較清楚一點,還要說得遠一點,那就從北伐以後的局勢講起吧。
一、北伐後的局勢
北伐以後,廣西軍人的勢力從兩廣、兩湖打到山海關,聲勢最盛,極為世人矚目。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四日天津《大公報》以《珠江流域之思想與武力》為題,發表了一篇社評說:“廣西軍隊之打到北京,乃中國曆史上破天荒之事。”
但起得快,跌得也快。曾幾何時,以李宗仁、白崇禧為首的軍人勢力,即世俗所稱的“桂係”,便為國民黨當權派蔣介石整垮了。推原其故,固由於蔣處心積慮,削除異己,以圖建立其個人獨裁的政治局麵;而李、白等人當時狂妄自大,一旦驟登高位,驕傲自滿,孤陋寡聞,不了解下情,不調查研究。他們遭此打擊,也是咎由自取的。
當一九二八年六月,國民黨蔣桂馮閻四派打下北京、天津以後,蔣介石便以“祭告國父”孫中山先生為名,於七月六日起召集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白崇禧等人到小湯山舉行裁共善後會議。這個計劃是楊永泰(1880—1936,廣東茂名人。曾任廣東省省長。北伐戰爭期間,任總司令部參議。與黃郛、張群等形成新政學係。1935年任湖北省政府主席。1936年被暗殺。)向蔣提出的,其主旨是把一、二、三、四集團軍“化整為零”。具體措施如下:
一、取消集團軍總部,成立編遣委員會;
二、軍隊以師為單位,全國留五十至六十個師;
三、全國編憲兵二十六萬人,歸中央掌握;
四、兵工計劃先從導淮做起(根本否決了白崇禧率桂係第七軍去新疆殖邊的兵工計劃(一九二八年七月七日新疆發生政變,省長楊增新被殺死,白是回民子弟,因請帶桂軍去新疆靖亂。))。
馮、閻、李、白均反對取消集團軍名義。馮玉祥說,應保留集團軍總司令和總指揮名義,以酬庸作戰有功的人員。(李濟深一九二九年四月十六日致李宗仁、白崇禧函雲:“憶編遣會時,馮煥公議及總司令總指揮名義,謂當略為有功者之地,我輩亦善其說。”)但最後卒屈服於蔣的蠻橫專斷,原則上通過,實施計劃由“國軍編遣會議”製訂。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四日,李濟深抵北平,對蔣、馮、閻、李四總司令裁兵方案表示讚同。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四日,蔣介石在南京召開的國民黨二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四次大會中提出《政治分會存廢案》,當經通過,限本年底前分會一律取消,並規定,以後不得以政治分會名義對外發表命令,及任免特定地區內之人員。這表明,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不特不能再任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就是他們所兼任的政治分會主席名義也就隨之而撤銷了。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蔣介石在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中提出了下列的人事任命案,當經通過:
一、蔣中正為國民政府主席;
二、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李濟深、張學良等十六人為國民政府委員。
以後又在十月十八日的中央常務委員會中作出了下列的決議:
任馮玉祥為行政院副院長;
李宗仁為軍事參政院院長;
李濟深為參謀部部長。
十月十九日,蔣又在中央政治會議中作出決議,任閻錫山為行政院內政部部長,馮玉祥為軍政部部長。
蔣采取了上述的人事部署,主要是把馮、閻、李等軍事頭目集中於中央。這是中國古代封建王朝杯酒釋兵權的再現。
十分明顯,蔣介石的“削藩”措施,過於激烈,自然激起了一係列的連鎖反應。
毛澤東對此說得很清楚。
國民黨新軍閥蔣桂馮閻四派,在北京天津沒有打下以前,有一個對張作霖的臨時的團結。北京天津打下以後,這個團結立即解散,變為四派內部激烈鬥爭的局麵,蔣桂兩派且在醞釀戰爭中。(毛澤東《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麼能夠存在?》,《毛澤東選集》(一卷本)第四十七頁,人民出版社一九六六年版。)
後來曆史發展,證實了上麵的論斷。
二、編遣會議上的鉤心鬥角
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蔣介石召集的“國軍編遣會議”在南京開幕。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二、三、四集團軍均到南京出席。蔣想利用此一機會強留他們在南京供職。
在此以前,蔣介石想方設法,要當時駐兵平津的四集團軍前敵總指揮白崇禧去南京出席編遣會議。如果後者真的去了,他就可以把桂係頭目一網打盡了。
事有湊巧。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第四集團軍駐在武漢的第十九軍軍長兼武漢衛戍司令胡宗鐸偕湖南第三十五軍軍長何鍵及李宗仁的所謂“智囊”王季文從武漢乘火車到北平,白崇禧親往車站歡迎。胡宗鐸在車站對白耳語說:“此行有機密奉告,不能在城內會談。”
十二月十九日,白崇禧偕胡宗鐸、何鍵遊西山,談兩湖問題。這時廣西軍隊以兩廣為後方,中經兩湖橫貫長江以迄燕薊。如果兩湖出問題,那麼白崇禧在平津的地位便非常危險。
胡宗鐸讓何鍵先說。這位後來享名“變色龍”的何芸樵先生說:“根據報告,蔣從江西運武器彈藥到長江裝備第二軍魯滌平(1889—1935,湖南寧鄉人。1928年任湖南省政府主席。1929年任湘贛兩省“剿匪”總指揮,後改任江西省政府主席。1931年調任浙江省政府主席。1934年,任國民黨軍事參議院副院長。翌年在南京病死。)部(魯滌平兼湖南省政府主席。),意在對付武漢。”
胡宗鐸說:“蔣如對武漢用兵,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
白崇禧反複考慮後,提出了下列兩點:
一、“先發製人”,師出無名,不易得國人的同情;
二、武漢為四戰之地,易攻難守;如果對蔣用兵,必須放棄湖北。四集團軍駐鄂部隊完全集中湖南,緊靠兩廣後方;如果要打蔣介石,必須采取北伐軍打孫傳芳的戰法,從湖南出江西,循浙贛線向上海進軍,把蔣介石的經濟金融基地先拿過來,以製他於死地。
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蔣介石電白崇禧:
國軍編遣會議已於今日在京開幕,盼蒞京出席。中央編遣委員會成立後,一切盼兄運籌擘劃,離平以後,所遺職務可交李鶴齡兄代理。(李鶴齡即李品仙。)
一月二日,白崇禧電複蔣介石:
東代電奉悉。睽違日久,孺慕甚切,深願乘此編遣會議開幕赴京麵聆訓示。現在做離平準備,俟布置完竣,即日南下。唯祺新弟喪,感傷過度,以致舊疾複發。醫囑靜養。此次編遣會議,有鈞座主持,群公讚助,必收奇效,成救國之盛舉。承示令禧擔任會中部務,仰見不遺在遠,銘感無既。竊慮責任重大,尤非病軀所能勝任也。謹先道謝,伏乞垂察。白崇禧叩冬。
蔣介石誘捕白崇禧的計劃終不能實現。
在南京,編遣會議草草通過了一些編遣程序、編遣分區辦法和編遣委員會規程,便於一月二十五日閉幕。在會議期間,蔣介石邀馮玉祥去南京湯山洗溫泉浴,洗完澡後,蔣對馮說:“常說的話:平、粵、滬、漢這四個地方拿在手裏頭,全中國就都在他們手裏頭了。”(馮玉祥:《我所認識的蔣介石》第二頁。)
蔣對李、白等不滿的心情,在這裏已經暴露無遺了。
三、武漢事變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日,當李宗仁、白崇禧均不在武漢的時候,被胡宗鐸一手控製的武漢政治分會竟作出決議:罷免湖南省政府主席魯滌平的職務,並任命何鍵為湖南省政府主席。同時又派夏威、葉琪兩部從武漢入湖南,解決魯部。魯滌平倉皇出走。時人稱為魯案。這是違法亂紀的行為,胡宗鐸不顧政治後果,又不采納兩個月前對他提出的建議,所負責任最大。所以武漢事變以後,胡宗鐸再不為李、白起用了。
武漢事變以前三日,即二月十七日,白崇禧已因咯血入北京醫院休養。及聞武漢出事,於二十二日電南京蔣介石、李宗仁雲:
“近日咯血,舊疾複發,元氣大傷,非得長期靜養,難望痊愈,請準予辭去第四集團軍前敵總指揮職務,回桂養病,圖報黨國,俟之異日。謹布下忱,敬候示遵。職白崇禧叩。”
武漢政治分會的胡搞非為,正是蔣介石求之不得的事,因為二屆五中全會曾經有過決議:不得以政治分會名義對外發表命令及任免省政府委員;而編遣會議也曾有過命令,各地軍隊不能自由調動。武漢無視這些決定,正合他的意圖。但蔣對搞垮桂係,早有整個計劃,在他的部署尚未完成以前,不想過早暴露他的真正動機,因此授意吳稚暉(1866—1953,江蘇武進人,原名眺,後改敬恒。1924年起,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國民政府委員等職。1953年死於台灣。)請蔡元培出來,對武漢事件進行調停。
武漢向湖南用兵之際,李宗仁還在夢中。二十一日淩晨,海軍署長陳紹寬(1888—1969,福建閩侯人。1916年任中國駐英國武官。1919年,為中國出席巴黎和會的海軍代表。1927年後,任國民黨政府海軍部部長。抗日戰爭期間,任海軍總司令、最高國防委員會委員。建國後,任福建省副省長、省政協副主席、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副主席。)忽來南京成賢街訪李宗仁,說他接到長沙海軍電台急電,武漢派兵到長沙解決魯滌平部,不知是什麼原因。李聽了大吃一驚,知胡宗鐸等闖了巨禍,連忙化裝偕侍從副官季雨農潛往下關,連夜乘寧滬三等車去上海,在法租界海格路陳光甫(1881—1976,江蘇鎮江人。早年留學美國。1915年創辦上海銀行,任總經理。1927年後曆任國民黨中央銀行常務董事、交通銀行常務董事、上海銀行公業主席。1949年去香港,五年後到台灣。1965年,在台北設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融園”住下來。不多幾天,李濟深從廣西到上海,李宗仁接他到“融園”同住。李濟深認為李宗仁應對武漢事件引咎自劾。李宗仁遂於三月一日在上海發表談話,聲明擁蔣“促進統一”。
不久,蔡元培、吳稚暉到上海訪李宗仁,蔡說他受命檢查武漢政治分會事件,問李宗仁有什麼意見,李宗仁說:“事變發生時,盡管我不在武漢,但也不能推卸責任,因此我應當自請處分。”蔡說這樣便有轉圜餘地。時適李濟深在座,吳稚暉因力挽後者共同進行調處。李濟深說,如和平解決有望,他當不辭此行。李宗仁深以李任潮(李濟深)的安全為慮,一再加以勸阻。吳稚暉信誓旦旦地說:“任潮先生的安全,我敢以人格擔保。”三月十日李濟深遂偕蔡、吳兩人入南京去了。
通過蔡元培、李濟深一係列的接觸和洽談,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於三月十三日通過了下列決議:
據蔡元培、李濟深等報告:奉命查辦武漢政治分會改組湘省府一案,遵即詳查。認為該分會此次舉動,誠屬不合,應由該分會主席負責。但主席李宗仁因公留京,未及臨時製止,曾自請處分在案。查李主席事前並未與聞,所請處分,自可毋庸置議。查當日該分會議此案時,予議者為張知本(1881—1976,湖北江陵人。1905年加入中國同盟會。1924年後,曆任湖北省政府主席、司法院秘書長。抗戰勝利後,任國民黨蘇、浙、皖敵偽產業接收清查團團長。1949年任國民黨政府司法行政部部長。同年到台灣。)、胡宗鐸、張華輔三委員,應請予處分等情。武漢政治分會委員張知本、胡宗鐸、張華輔予免職,交由中央監察委員會議處。
看這決議,武漢事件似乎已得到徹底解決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四、變生肘腋,白崇禧全軍被奪
白崇禧在唐山所統率的李品仙第十二路軍,原來是唐生智(1889—1970,湖南東安人,字孟瀟。北伐時,任國民革命軍第八軍軍長兼北伐軍前敵總指揮、湖南省主席。九一八事變後,任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兼軍事參議院院長、訓練總監部總監、軍事委員會執行部主任、軍委會第一廳主任。1937年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後在湖南閑居。建國後,曆任湖南省政府副主席、副省長、全國人大常委、全國政協常委。)的舊部。唐部由李宗仁收編,有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
蔣介石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二日下野後,武漢方麵的汪精衛、譚延闓(1880—1930,湖南茶陵人。光緒進士。1909年,被推為湖南谘議局議長。1911年,參與發起成立憲友會。辛亥革命時,殺死湖南都督焦達峰,奪得都督職位。後任省長兼督軍。1922年後,任孫中山大元帥府內政部部長、秘書長。民革命軍第二軍軍長。1927年後,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長等職。)曾電南京約李宗仁去廬山會商寧漢合作問題。八月二十二日,李宗仁在廬山與武漢方麵要人會晤,決定先推譚延闓、孫科去南京。及龍潭戰役結束,汪精衛也到了南京,交換關於國民黨大團結的意見。隨而譚延闓、孫科由上海返南京,邀汪精衛、李烈鈞、李宗仁、朱培德(1888—1937,雲南鹽興人。早年入滇軍。參加過護國戰爭,曾任滇軍司令。1926年參加北伐戰爭。北伐軍占領南昌後,任國民革命軍第五路軍總指揮、江西省主席。1929年調到南京,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參謀總長、軍訓總監等職。)再赴滬,於右任、程潛亦相繼而至。經過一係列個別接洽與集體會談,決定於九月十一日上午九時在上海戈登路伍朝樞(1887—1934,廣東新會人,字梯雲。早年曾赴美、英留學。1919年代表廣州政府參加巴黎和會。1924年後,任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部長、駐美國公使。1931年任廣東省政府主席兼瓊崖特區長官、國民黨政府司法院院長。1934年1月在香港病逝。)寓所舉行一連三天的座談會,協商全黨團結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