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錯亂
【1】
在我們這座小城市裏,做保安的收入也就是八九百的樣子,多也超不過一千塊錢,我是迫不得已才幹了這一行。八百,八百,八百,我連拿了三個月的八百,真是心灰意冷,就在我打算重新找份工作時,那個女人來找我了,她真是我的貴人。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午後,她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來到了我守護的大樓前,當時我正在樓門口值班,她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跟我提出了那個不大不小的要求。她說,隻要我同意幫她做那件事,她願意一次付給我一百塊錢,而且是來一次給一次錢,絕不拖欠。
我驚愕地望著她。她的這個要求實在是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帶有著一些恐怖與瘋癲的意味,我覺得她一定是神經錯亂,可是,當她把第一個一百元塞到我手裏時,硬哢哢的紙幣頓時軟化了我,我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笑。我管她呢。
她要我做的事十分簡單:在我半夜值班的時候,給她開一下樓門,然後把她帶到這棟大廈的天台上,容許她在那裏燒半個小時的紙。她要連燒三個晚上。我忙不迭地答應了她,問她過來的時間,她說如果夜裏雨能夠停,那就從今天晚上開始。“謝謝你了。”她眼睛裏閃耀著喜悅的神采,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搞定了人生中極其重要的一件事情。她把收攏在手裏的雨傘再次撐起,就像一隻巨大的蝙蝠砰地展起了黑色的翅翼,她朝著我點了點頭,慢慢走進雨霧中去了。
我琢磨了一下,終於理出了一些頭緒,從燒紙這個情節,我猜測應該與兩個月前的那件事有關。兩個月前,有個女的從這棟樓的天台跳了下去,把自己摔得軟綿綿的。
她一定是來祭奠那個女人的,一定是。
【2】
當天晚上,雨是在將近10點停的,我透過值班室的玻璃窗,看到外麵的街道像是被刷了一層亮漆,零星經過的車輛像是船舶滑行在水上,昏黃的街燈散發出濕漉漉的光。我正在想著女人還會不會來,突然,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遠遠地駛來,停在樓下,從車裏下來的正是那個女人,她沒有再撐傘,卻換了件黑色的連衣裙,使得裸露在外的手臂與小腿顯得尤為白皙。
我趕忙下樓為她打開了樓門,引著她搭上電梯,直達12層的頂樓。通往天台的門從前都是敞開的,自從兩個月前那個女人在這裏一躍而下,那道門就被掛上了巨大的鐵鎖,鎖的鑰匙就掛在我們值班室的牆上,下午我找了半天,才把它從一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中挑出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為了讓自己心情更放鬆一些,我一邊開門,一邊跟她搭話,問她是不是前來祭奠那個死去的女人的。“祭奠?”她像是愣了一下,嘴裏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就算是吧。”
然後她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小聲告訴我,“我也是沒辦法,我不來,她就天天纏著我。”
“誰纏著你?你說誰呢?”我打了個冷戰,正要擰動鑰匙的手停止了動作,定定地看著她。
她朝著那扇門努了努嘴唇,就像是在示意隔著一道門板正站在外麵的某個人似的,“她,就是她啊。”
“你是說跳樓死的那個女的?”我的嗓子不禁有點發幹。
女人立刻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
“噓。”她皺著眉頭,一副惱火的模樣,“你小點聲。”
我真是進退維穀,我真想丟下她跑回值班室,或者幹脆跑到大街上,打一輛出租車叫司機一直開,找個溫暖而燈光充足的地方消退一下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但是那三百塊錢像船錨一樣把我栓在這裏,我為自己打了打氣,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有什麼好怕的,以我的身板和肌肉,我一隻手就可以搞定她。
於是我把鑰匙大張旗鼓地插進鎖孔,摘下鎖,咣當一聲推開了天台的門,一陣急風挾裹著濕氣迎麵打過來,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推了一下。
女人繞著天台走了一圈,黑色的連衣裙被吹得呼啦啦翻動,就好像她正站在船頭一樣。她趴在水泥護欄上朝下望了一眼,仿佛是在張望黑沉沉的海麵,扭臉問我,她是在這裏跳下去的吧。我搖搖頭,臉色煞白地回答她我不清楚,那個女人跳樓時我可不在場。
“反正就這吧。”她蹲下身,把手裏一直拎著的黑塑料袋放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從裏麵掏出一遝一遝的冥幣,塑料袋空了以後,一陣風莽撞地吹起了它,它倏地撞下樓去,不見了。這時女人腳邊的冥幣已經整齊地碼起了一堆,她用一個不鏽鋼的防風打火機一張張燒了起來,火光把她蒼白的麵孔鍍上了一層血漿的顏色。過了一會兒,她把臉轉向我。
“你別老在門口那站著,過來幫我一起燒。”
我隻好走過去,蹲在她身邊,騰起的紙灰像一群黑色的飛蟲圍住了我,我伸手驅趕著它們。
“你知道她為什麼總是纏著我嗎?”她朝火堆中丟了兩張紙錢,我看著它們扭曲著化為黑色的灰燼。
“我哪知道。”我悄悄挪動身體,離她遠了一些。
“你猜猜。”
“你要非讓我猜,我就猜你做了虧欠她的事。”我不無惡意地說。
“你真聰明。”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幹枯的笑容,就像一張白紙被嘩地揉皺了,“那你能不能猜到我做了什麼虧欠她的事?”
我想了想,“難不成她跳樓是你造成的?”
“那倒不是。”她又朝火光中添了一些紙幣,“死是她自己選的,隻不過我讓她白死了。”
她抬起頭看著我,“你想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件事要是當故事聽,還真是蠻精彩的。”
【3】
她的講述是從一樁離奇的事件開始的,她對我說,要想把那件事說清楚,首先要從她的單位說起,因為那件事首先是發生在她一個同事身上的。
她叫趙春花,是市裏水產協會的一名辦公室文員,她大學畢業就進了那裏,到現在整整三年。那是個小單位,除了正副兩位主任,隻有她們三個女孩,工作也十分清閑,無非是看看電腦,收發一些文件,對於女孩子來說,那是份安逸的工作。
她的兩位同事,一個叫陳思雨,一個叫趙露,陳思雨長發,趙露短發;陳思雨文靜,而趙露更時尚外向;陳思雨喜歡買雜誌、小說;趙露喜歡買衣裳和化妝品;趙露沒有陳思雨漂亮,她的嘴巴尖刻,不討人喜歡。
趙春花解釋說,她之所以要向我介紹這兩個女孩的情況,是因為那樁離奇的事件就發生在那個叫趙露的女孩身上。
兩個月前,趙露忽然失蹤了,或者說她是被人綁架了。那是發生在一次晚上加班之後,她在回家路上的某一點忽然就消失了。三天,五天,一個星期過去,仍舊音訊全無,就在她家裏人的希望漸漸冷卻,開始關注報紙上無名女屍的新聞時,她出現了。她被丟棄在深夜一段偏僻的馬路邊,幸運的是,她還活著。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基上,被一個晚歸的路人發現,警車很快趕來,將她送往了醫院。
她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件未少,包括錢包裏的身份證,衣服也是失蹤當天穿的那一套,淺藍色的牛仔褲,淡綠色的圓領T恤,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臉上被密密匝匝地纏繞上了一些白色繃帶,隻露出鼻孔與緊閉的雙眼,昏迷的她看上去既像一個傷員,又像一個埃及木乃伊。醫生說她是被注射了過量的麻醉劑,還無法判斷蘇醒的時間,隻能先觀察著。當著匆忙趕來的趙露家人以及警察的麵,醫生一層層打開了繃帶,直至她的臉完全暴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