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月光下的土地》(1 / 2)

序《月光下的土地》

傅道彬

我們的世界離文學越來越遠,而我們卻是從文學神聖的曆史裏走來。我是1978年上大學的,那時中國剛從“十年動亂”的思想禁錮中蘇醒,以文學描寫傷痕、訴說情感、表達思想,成為我們那個時代的風尚和潮流。因此詩人和文學家受到格外的崇敬,校園裏,流動著文學和思想的芳香;即使在火車上,素不相識的人們聚在一起,話題也常常是文學;劉心武、盧新華、舒婷、李澤厚、劉再複等是連青年工人都知道的名字,文學的神聖和思想的解放,構成了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景觀。而曾幾何時,中國人的精神似乎漸漸老去,整個社會精神變得疲憊而蒼老,文學神聖的身影漸漸遠去,“詩人性格”“文學青年”成為浪漫而不切實際的代名詞而受到嘲笑。在這樣的背景下,有時候也不免悲觀地追問,文學的意義何在?還有人會堅守文學的領地嗎?

前幾天,馬廣原同學寄來了他的一部書稿——《月光下的土地》。讀著他的書稿,不禁精神為之一振,讓我感到振奮的不僅僅是他的文學成就,更是他的文學信仰。廣原同學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考入大學的,那正是屬於文學神聖的時代,因此他自然受到那個時代精神的熏染。隻是多年以後,絕大部分同學的文學夢想已經漸漸被世俗的洪水淹沒,陷入了沒有激情沒有夢想的瑣屑和麻木之中,廣原同學

月光下的土地

卻在北方偏遠的土地上,依舊堅守著文學的理想,堅守著文學的神聖領地。像他做農民的父親默默耕耘著農田一樣,他也在文學的領地裏默默地耕耘,父輩們收獲了糧食,而他收獲的是文學和精神。從馬廣原身上,我感受到文學的力量,我們不必擔心文學的寂滅,隻要人類存在下去,文學精神就會延續。

從本質上說,文學不是一種技巧,而是一種精神,是一種人生。輕視文學並不始於今天,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裏,就公開對詩人下達了驅逐令,在他看來,文學和詩都是不真實的,是感傷的沒有力量的。因此他說:“千萬不要讓那些甘言蜜語的詩人闖進你的國度,否則你的國家就會是孱弱的沒有力量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柏拉圖的理論,受到了他的學生亞裏斯多德的質疑和挑戰。亞裏斯多德在《詩學》中認為,曆史寫已然之事,詩寫當然之事。因此詩不僅僅是感傷,而是引導生活前行的旗幟,缺少文學和藝術引導的生活才是墮落的沒有力量的。亞裏斯多德的詩學精神,為現代西方哲學家繼承。海德格爾說,詩意是檢測生活的唯一尺度,人類充滿勞績,卻應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文學不是虛無縹緲的生活態度和華麗迷人的辭藻,而是一種腳踏實地的生活態度,是不可征服的積極人生精神和力量。

馬廣原是在平凡和苦難中堅守文學精神的。他出生在一個貧窮時代的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上學時經常為吃飯問題發愁,小學運動會上買不起一套簡單的服裝,粗糲的生活讓父親的性格變得暴戾而專橫,看到他訴說跪在父親麵前請求父親同意自己婚事的文字,我幾乎流出眼淚。而粗糲的生活,卻塑造了他細致而敏銳的心靈,對生活他並不抱怨,卻充滿感謝。廣原最精彩的文字,還是他對故鄉對父母對親人的懷念。“離開了故鄉,就看不到山了。可看不到山,心事卻起伏起來。”“炊煙是鄉下揮之不去的情緒,而狗吠或牛鳴,會讓這情緒顯得無比的悠長。”“柴門,在風中演繹出吱吱呀呀的節奏,如同我最初的語言。”一提到故鄉,他的筆調就顯得歡快而溫暖,“不能用美麗來形容母親,但在我心裏留下的都是美麗”的母親,常常在自

序3

己的飯盒裏放進一勺菜的師母,讓我們看到了母性的美好,連暴烈的父親披著月光歸來,也顯得寧靜而安詳,一下子讓我們的精神變得柔軟。故鄉的雪房子、籬笆牆、轆轤井,都成為一種精神家園的象征符號。在世界普遍城市化的曆史進程中,我們已經無法回到鄉村回到故鄉,回憶故鄉的真正意義是以鄉村的樸素抗拒文明的異化,以鄉村的寧靜對抗城市的躁動,是以詩意的生活對抗漸漸失去詩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