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急了,忙來製止兒子,不僅沒有製止住,他的哭鬧聲反而更大。孩子哭天吼地,抹淚繼續在數說,“算上這個不諳世事的啞巴,光人命你們擺下的就有三條。還不說那個當時還不滿十八歲的杜娥,差一點被你們給出逼死。爺爺,你說,從法律上講,還是從良心上說,這是不是你這個當副鎮長的應該幹得事?天誅地滅,十惡不赦,喪盡天良的是你們!反倒冤枉好人,趕來新疆要抓逃犯!”
孩子痛心疾首,哭聲劇烈,抹開淚眼仍不停在質問聲裏喊“爺爺”,“我正告你們!知道吧!在那山上人人都在恨你們罵你們,說你和我大爺就是新生的惡霸地主。我看你們,和我看過的小說裏寫的那些惡人壞人沒什麼兩樣。算得上作惡多端,罪行累累。我勸爺爺,就此收手吧!回頭是岸,或者法律還會饒恕你們的。”
這裏爺爺也自怒火中燒,怕有外人聽到見笑,忙著壓低嗓門朝孫子同樣吼道:“對吆對吆,你都在理!就打是你大爺他這些犯罪行為全都成立,那趙小牛和杜娥也不應該圖報複害死了你啞巴叔父啊!人命關天,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你應該明白這個大道理,他們已經觸犯了刑律,公安上已經立案要追究他倆的法律責任。弄不好,要讓他們以命抵命,槍斃他們。”
朝暉狠聲道:“他倆根本沒有殺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
爺爺匆匆站起身來,問:“你肯定他們沒有殺人!那,啞巴是誰毒死的?”他拿怪怪的雙眼直瞅住孫子的雙眼,“你說,你是不是參與了這件事?還有,是誰縱火燒房子,幫忙救走了他們?是誰往啞巴嘴裏灌喂下毒藥把他給弄死?”
朝暉發現爺爺明顯地懷疑到自己頭上來了,挺身站起來,那樣大義凜然,無所畏懼地吼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別來問我好了。”
他扭頭鑽回臥室,騰一聲仰倒在床上,順手拉過被子,嚴嚴蓋捂住身子和頭。
這一陣鬧騰,隻把一桌子酒菜晾在一旁。直到這時,誰也沒有心思坐下來再操動盅筷。四個人各自坐在一旁,全默默無言。誰也不曾料到,會發生這樣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男主人指著桌子上的飯菜勸父親,說:“你老就別和孩子一般見積,咱們還是先吃飯吧!你們可是從早上餓到現在,吃飯要緊……”
爺爺氣不打一處來,哆嗦著兩片嘴唇,在說:“吃個鬼吆,吃!我這肚子全讓你兒子拿氣給裝填塞嚴了……”且不耐煩地喊著小沈,“我們走吧!”
媳婦在尷尬難堪中勸慰老人,說:“爸爸,你看你,孩子不懂事,你怎麼和這小蟲一樣的東西計較個啥吆!”
夫婦兩禮讓再三,都遭到父親的拒絕。主婦隻好站起身來收拾起桌上的飯菜,端回廚房去,嘴上卻說,“讓我把飯菜再放在爐子上熱一熱……”
小沈望見這一切,站起身來朝這裏的男主人,道:“這樣吧!老兄,我和老爺子還是先回招待所去。”
男主人迎住小沈,無奈地攤開雙手,說:“你看,真讓人不好意思,一下子鬧成了這個樣子!我來送你們……”
他且憂慮顧及地說,“你們說孩子知道這兩個逃犯所在的位置,他真地知道嗎?這孩子強著勁要是不說清楚,你們可怎麼行動哦!”
站起身來的山彪,沒好氣地說:“你放心,就是在大海裏撈針,我們也得要把他們撈起來,帶回去。”
他大聲對著朝暉的房門喊著,說,“小暉,你個小東西就是不告訴爺爺,量他們也休想逃過公安機關布下的天羅地網!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而你哩?已經是陷入在包庇犯罪分子的泥坑中,而且是越陷越深了。”
兒媳婦聽說客人要走,趕忙拿塊布子擦拭著一雙濕漉漉的手,那是要來送行,客氣抱歉不已地安慰著公公,說:“孩子小,一點都不懂事,惹得爸爸生氣。爸,你可別和孩子當真,往心上去啊!”
小沈笑了,也想重新喚回剛才充滿一屋子的歡樂氛圍,風趣地說:“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畢竟是爺爺的孫子,自家的孩子好說話。我知道老爺子氣量大,一會兒就過去了,絕不可能和這十幾歲的小毛孩一般見識,更不會記恨記氣哩!你們說,是吧!”
老爺子那樣不高興不痛快,抱怨聲裏在說:“這十幾年來,你們兩口子在邊疆上東跑西顛,把個幾歲的小毛猴丟給我和你媽。我們可是跟愛護寶貝那樣看待他,兩雙手像捧著個金娃娃,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從一尺多長拉扯到這麼大。這倒好,胎毛未落,屎痂子還沒幹,就不認我這個爺了,忘記老祖宗了!”
兒子安慰父親,說:“爸爸,你也不必因為孩子這點小事生氣。我們鬧不明白,你們爺孫倆怎麼會跟炸藥碰上火一樣,這到底是咋回事麼?”
山彪聽了,反而怒發衝冠,那樣惱怒異常地指教起兒子,說:“他這般小小年紀,六親都不認的孩子,將來咋指靠得住!我和他奶奶辛辛苦苦十幾年來,養育下的可是一條白眼狼啊!”
他拿指頭搗著兒子和媳婦的臉,怒不可遏地再教訓,道:“百善孝當先。我可得要提醒你們,再不好好教育你們的這個兒子,那肯定就是個敗家的禍種孽根。忤逆不孝,大逆不道。你們知道不知道,他背開家裏人一屁股坐在人家的懷裏,和犯罪分子一個鼻子窟窿裏出氣。我把實話告訴你兩個,你們可千萬得沉住氣,別把你們嚇著了。從殺人現場上發現他的那把小刀開始,我就擔心這賊東西,他就摻和到那個反對我和你們大伯的犯罪集團,團夥裏去了。他的那把小刀,就是重要的真憑實據。我琢磨了這一年多的時間,現在我可以斷定地說,他確實與這宗殺人大案有關,而且關係重大,真讓人擔心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公安上是不會放過他的!”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說來也是這個民警始料不及的。本來寄希望於少年,要來撿便宜走捷徑收審兩個在逃人犯。沒想到這孩子就是不講,連他這個執法民警也把他無可奈何。他在毫無辦法指望的情況下,失落在尷尬愧疚裏坐不穩身子,怪不好意思和主人道了一聲歉,望對同行而來的人努了努嘴,那意思是在通知告訴他“該撤退了”!
他這裏拍拍屁股,抱起公文包來慌慌張張離席向外走去。嘴裏仍舊在說,“老爺子,你再陪陪兒子,好好拉拉家常,我是該走了!”
這陣子,心裏不是滋味的老爺子,像是有芒刺在背一樣難受,聽到同行的民警說要走,不假思索地抬腿動步,神色沮喪地搖頭望對著孫子的門連聲歎氣,“真是,養下這樣個不肖子孫……”
他在回頭間見民警已經出了門外,神慌意亂裏忙著抓過茶幾上的手提袋子,不遑顧及朝前麵的背影追趕上來了。
這裏的兩口子抬眼望見客人一忽兒走出門去,那媳婦反應快,拔腿攆出門口來高叫,“爸爸,你們還沒有吃飯哪!就是要走,也不能讓客人餓著肚子走……”
老人聽到等於沒聽到,連頭也不曾回一下。
這民警站住腳,招手間也隻說:“真的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天太晚,改天再來登門答謝拜訪……”
兩口子見此,腳不停點追出大門外,一直攆到大街上才把兩人趕上,忙著陪禮道歉,也沒把兩人挽留下來。
站立在街頭上,雙方都在執著地表達自己的真心實意,忠懇惋惜地互道不是,深感遺憾地說著“對不起”這些話。提說起這個“比牛還要強三分”的孩子來,民警哈哈開心忘情地笑了。他在黑暗中特意把拇指伸在這邊兒子的臉上晃搖著,深表讚許地說,“你老哥養下一個好兒子!我們在案子上早就領教過他,令人實在佩服,那是個十分有個性的孩子……”
那像是依然麻木在無比惱恨中的爺爺,插上話來說明白要讓兒子兩口子知道,那是不以為然地說:“你們還不清楚,剛才提說到的,牽扯到案子現場上遺留下的一把小刀,就是你大伯當初送給朝暉帶在身上的這把刀。他可是死活都不交代這件事,致使案子擱淺,長期破不了……”
“千真萬確!隻是,你們也大可不必為這把刀寒心,那不是殺人刀,啞巴死於服毒。公安機關也沒發現,沒懷疑你們的孩子他就參與在本案中,就不要再去難為孩子了!”民警隻得站住腳,朝著吃驚不小的兩口子這樣來解釋說明。
“那,抓人這事!這孩子若還是老憋上勁不講說出來,那不就是泡湯了。不是讓你們白白來回跑了這幾千裏路嗎?”定住神的兒子,心下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不會。這事,我們提前早就考慮過,準備實施第二套方案,請求當地公安機關對各家農場來個大搜捕。眼下看來,也隻能是這樣了!你們放心,隻要逃犯在阿克蘇,他倆也就逃不脫公安機關的追捕,這是一張天羅地網。”民警胸有成竹地這樣說。
5
兩口子送走老父和民警過後,一刻不停地從馬路上快步回到房子裏,聽兒子室內毫無動靜。父親本想要把兒子喊出來再行盤問,要他對這前前後後發生的事講清楚,卻被這位作母親的伸手攔住。
她把他拉轉身來,一塊照沙發上坐下,小聲和他說:“就讓他先睡吧!還是個孩子,不可以太認真。看樣子,他在老家那會,老早就和自己的爺爺較上了勁。”
這父親坐在沙發上,似有鋼針在紮屁股,強忍住緊緊閉上眼睛沉思默想了半天過後,唉聲歎氣臉色陡變,跳起身來一忽兒鑽進兒子房間來,一把掀去兒子蒙捂在頭麵上的被子,氣惱抱怨責備,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來對待自己的爺爺!你看看,讓他老人家腳剛攏就憋下一肚子氣。要知道,他這可是第一次到邊疆來,第一次來探親看兒子孫子。你倒好,給這滿懷希望高高興興而來的老人,當頭一盆涼水。不,簡直是當頭一棒啊!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你為啥要去捅人家的馬蜂窩?反而讓自己的爺爺懷疑到你這個孫子的頭上來了,他們憑啥指控你是在包屁罪犯呢?還是,你真的就參與在這件命案當中?快把實話告訴我……”
兒子挺身坐起在床沿上,焦慮犯愁想著另外的心事,不急不惱也沒有吱聲。
看到丈夫這樣,這母親也忍不住,怒氣衝天裏奔進門來,朝兒子發泄叫罵,“你這是咋啦!非得要跟自己的爺爺過不去……伸手不打上門客!你可倒好,專門瞅視客人來開火對仗。”
兒子也不甘示弱,辯解道:“不是我要和他過不去,而是他要和我過不去,和所有的好人過不去……”
父親一聽,更其惱火,“還敢強嘴!”他再睜大眼睛怨恨斥責兒子,說,“你真讓人提心吊膽哪!好好的三口之家,平平安安過日子,你爺爺他們這一來,一下子就攪成了一鍋粥啊!我提醒警告你,隻要這兩個逃犯被抓住問了罪,法律也不會輕饒放過你的!”
情急裏,他迫不及待地問兒子,“我記得,你啞巴叔死的時候,你怕還不滿十四歲吧?”他陷入在焦頭爛額過多的擔心中,不得不僥幸地提前替兒子想好了從輕判處罪刑的法定理由依據。
“爸爸耶!你別忘了,當時我是不滿十四歲。這又過了一年多,我現在持續在包庇罪犯,按照法律規定,就已經達到要追究刑事處分的年限。”說罷,他像故作得意地衝著愁眉不展的媽媽臉上笑了笑。
媽媽沒有一點輕鬆的感覺,皺緊眉頭喃喃道:“人說虎毒不食子……也說是隔代親;‘親孫子,命根子’麼!你爺爺對你這樣來幫助小牛、杜娥雖說很有意見,認為你這是胳膊肘子在向外拐。他就打是再想不通,也不該拿你來報複泄恨,更不該不顧親情,恨心地就朝自己的孫子下此毒手,把你說成罪犯,往死路上去逼!”
她偏過頭去,望在丈夫頹喪生氣的臉上,勸導兒子,說:“我和你爸是想說服你,趁這還沒有造成重大後果的機會,明天安排要帶你去招待所看望你爺爺他們。好好給你爺爺道個不是,請他諒解你人小不懂事。再不敢把這事來鬧大,鬧得不可收場,那可就麻煩了,非把你牽涉攪和進這案子去不可!”
父親也在開導兒子,說:“你跟我們這一去,也好讓他老人家消消氣,心裏好受點。這口氣真能把你爺爺活活給氣瘋氣死,要是在咱們這兒鬧出個三長兩短來,誰都不好交代。要我說,你不妨就把他兩人現在的住址報告給他們行動組,爭取主動,彌補自己的犯罪過失。這也算是立功,要受獎的,求得寬大處理。”
朝暉未待爸爸說罷,跳站在地上來,照樣是拿上勁毫不示弱,也無絲毫商討餘地,說:“你們要我去向惡人壞人妥協呢!還是要我去對他們乞求?我不能出賣朋友!更不可能拿原則來做交易,真就是到哪一天把我逮進了監獄,我也不怕;沒殺人就是沒殺人,沒犯罪就是沒犯罪。我沒有什麼要向公安機關坦白交代的,更無必要求得什麼寬大處理。要看望爺爺,你們自己去吧,我才不會去求他呢!”
母親再行誘導,說:“你說,我和你爸都是共產黨員,你也知道自己是個少先隊員,脖子上帶著紅領巾,就應該記得‘三熱愛’教育的內容是什麼吧?公安上來抓人,你不僅不積極協助配合,還要給政府執法機關設置下障礙當攔路虎,難道這就是一個少先隊員所受到的愛國主義教育嗎?你這不僅僅是在對付你爺爺他個人,實實在在是在和政府過不去吆!再繼續這樣堅持下去,那是十分危險的。你就把這後果好好想想,已經到了該當要懸崖勒馬的關鍵時候!”
朝暉堅持說:“公安上來逮人,那是他們受到壞人的欺騙和愚弄上當了。我就不能明知執法人員不對,放棄原則來支持他們,使他們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去犯更大的錯誤吧!”
父親氣餒聲裏盡管跺腳搖頭擺手,無奈裏說:“孩子呀!在這涉及到自己前途命運、政治生命的關鍵時候,你朝後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反倒是這樣地麻木不仁,橫攪蠻纏全不當一回事,這是要吃大虧哩!為啥要仇恨自家人,和自己的爺爺這樣劍拔弓張,分庭抗禮來對著幹呢?”
“不是我要這樣劍拔弓張……實在是爺爺他們,他們惡狠狠地舉著狼牙杖要在他人頭上逞瘋狂。這,在今天這個社會是誰也不能容忍的!你們能容忍嗎?”
母親頹喪的臉上掠過一絲怒容,擔心地和兒子,說:“你這樣不知深淺一味地鑽牛角,繼續堅持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肯定也會影響到我和你爸,我們的飯碗端得成端不成還得要打個問號。”
兒子幹脆衝著麵前的爹娘饒有風趣地笑了笑,輕鬆地聳了聳雙肩,如釋重負般愉快地問:“你們還記得吧!以前我和你們講過的家鄉發生的那個故事嗎?”
他適才像是在解謎一樣說給兩人聽,“我這爺爺,他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在山裏作惡多端的新惡霸,鎮上的副鎮長;大爺爺麼!他就是故事裏的那個作威作福、無法無天的黨支部書記。他們這次趕來阿克蘇,所要追捕的小牛哥哥,正是那個被抓了去綁在牛圈裏的小夥子。這杜娥姐姐,就是被搶去要她與我啞巴叔成親的姑娘。她就是村長的侄女,杜勞實的女兒。”
“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在新婚之夜,冒險把他們救出來的勇敢少年了?”
父親聽罷冷靜地沉思了一下,沒有反應出過多的奇怪來,腦子裏好像是猛然間想起來,忙著追問兒子。
“爸爸,你有什麼根據懷疑到我的頭上來呢?我咋可能吃裏扒外……”孩子衝口而出這樣說,也隻覺得後麵這話不對頭,忙著改口,說,“再說,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更沒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
“大義滅親……”此話出口,父親竟自覺著有點失口,禁不住也隻能順勢而去了,“我看我的兒子,他能夠幹得出來!”
父親這樣歎喟說罷,轉身操動著站不穩身子的腳步,撲也似地躺倒在長沙發那兒去了。他為今天晚上這事傷神費力,心裏在窩火熬煎,搞得自己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上。他感覺到十分惱火,莫明其妙矛盾著憋氣惱恨,心想,要是為了這事,自己的老父親壓根兒就不該來新疆。他也在惱怒自己小小年紀的兒子,怪罪他就這樣不知死活地參與在非同一般的案件裏,深陷其中,顯然是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