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藥費承諾再反悔 英雄流血亦流淚(3 / 3)

會議上爭吵不休,最後像是使用了舉手表決的方式,少數服從多數才定下一些事來。

聽到申支書在作最後總結發言。他說:“就這樣定下來!一是先籌款交齊醫院的錢,由我負責;二是把幺姑酒菜錢先欠著,後麵再解決,也交由我去辦;三是把勞實定為特困戶,申請政府作為長期救濟對象,文書去辦;四是以支部的名義定下來,對勞實家農業生產存在的勞力困難,黨員人人都有義務,有責任給予無償奉獻,給以勞力、畜力、農具的幫助。勞成是他的二哥,一母同胞,又是村委會主任、黨支部委員。決定他單身一人與弟弟合家生活,承擔農業生產。勞成應該鼓起拿出當年在朝鮮戰場上那樣的勇氣來,把這要當成一件政治任務來完成,不管他個人意見如何!會就先開到這兒,看村長還有啥要講的……”

一旁的杜勞成,似乎隻顧得低頭認真地吸著旱煙,並無要說話的意思。

申支書見狀,鼓勵且安慰,道:“老哥呀!你我可是半輩子生死之交……要不是你,我這條小命早失蹋擱在美國鬼子的刺刀下了!”

他這又麵對在坐的,講:“……當時山頭失守,我炸掉這條胳膊,是二爺他背著我一口氣跑下了火線。那才是真正的生龍活虎、真英雄!今個勞實這事,你們是親兄弟,還需要二爺拿出共產黨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拚命精神來。”

勞成在地麵上磕去煙灰,手拄起長煙袋杆,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就今個來說,杜二爺我,隻剩得保命精神;活一天算一天,都快花甲子的人了,隻能叫做孤寡五保戶……”

“嗨!二爺,瞧你一下子說的這麼悲觀傷感!在我們眼裏看來,你照樣是身高馬大不減當年英雄!隻是嗬,你和弟媳過成一家子,可得要貴氣些!這是我們大家所擔心的事……”有人在開玩笑說。

這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人進一步乘機取樂,說:“哪有貓不吃腥的道理!男人見女人,正如蒼蠅見了血……二爺一輩子沒沾過女人的邊,還不清楚那是個啥子味道哩!老的對老的美美地親上一口,也算是嚐嚐鮮了……”

人們再一陣笑罵。

這打趣逗樂的話,並未讓勞成緊鎖的眉頭展開。他沉默不語,心事重重,踏著沉甸甸的腳步離開會場,出門朝院落外走去。

開罷會的一群人走出黨員活動室,陸續走出門來在院子裏。霎時,那邊堂屋的雙扇大門敞開來,亮著燈的屋子裏一束燈光照射出來。見這家個頭不高的女主人,舉著一盞油燈快步趕出門來,是來給客人們照亮送行。

她就是支書的妻子杜心蓮,黑暗中看不清楚人的麵目。她那樣刺人耳朵地大嗓門說笑聲,和丈夫一起與各位打著哈哈,高聲大氣寒暄著,忙著把一夥人向大門外送走。然後,兩口子在返身間把鐵大門關嚴插上。

9

今日黑虎鎮逢場,周圍十裏八鄉住的農民,三五結幫而行,帶著自己生產出來的農副土特產趕到這裏來交易。這“場”,就是鄉間集市貿易。黑虎鎮的場,按照夏曆三六九日間隔舉辦。其它時間不逢場,稱之為冷場。

說實在,講具體,這是跌落在深山峽穀間一條像雞腸子似地彎彎曲曲的街道。那是由兩排對峙對立著,照樣是扭曲著的房屋建築物而形成。古老帶鋪麵的農舍,一邊房子靠山,一邊屋子背水。所謂的街道,最多有四五米寬窄,用鵝卵石鋪成,人走上去弄不好就會崴了腳脖子。街道上擠壓在農舍間的還有農行營業所、鎮信用社、郵電所、稅務所等單位。

這時候,街麵兩邊一個挨一個的鋪麵商店,全都提開門板,照屋簷坎上架放起來當做營銷的台案。或則,就沿著臨街的屋簷下石坎上,支架攤開鋼絲床做起生意。農民所帶來的山貨土特產,也便蹲下來就地設攤擺放。

小鎮頭頂上的天空,呈三股杈式轉輪在這裏交彙成一片。那是因為,周圍一圈緊挨擠靠在一起的大山高峰,夾峙著讓身下的兩條流水也就在此地交流會合;山體即便擠壓成這種三麵鼎足之勢,祖先在這方山腳下稍大的縫隙間,開辟出這條街道人類建築群。

此時,街麵上人頭躦動熙來攘去,人挨人、人擠人,全是忙忙碌碌的趕場人。叫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爭論聲,形成一片亂糟糟的喧嘩聲,嘈雜混亂不堪。

黑虎鎮人民政府麵對黑虎中學,坐落在鎮子對麵不大的那麼一塊坪壩子上。

10

黑虎鎮逢集又適逢星期天。杜勞成用竹杆旱煙袋挑數十雙草鞋,帶了侄兒侄女在山間公路上走來,是來趕場來了。

杜娥姐弟倆人緊跟在二爹身後,夾在趕場人流隊伍裏快速而行。姐姐的背上背的背籠口上架捆幹柴,弟弟挑一擔截短了的捆紮幹柴,很快就來到了鎮外。

鎮外這裏,有一條黑油鋪就的過境公路,一頭通往山外,另一頭鑽進在深深的峽穀間,去往外縣。

鎮旁臨近公路,屹立著一棟新砌年代不久的紅磚簡易三層小樓房,大門外赫然高懸著“幺妹妹酒樓”的巨幅匾額。雖說是逢場集貿日,仍見門庭冷落,很少見有人出入。店堂裏明亮整潔,擺放著桌椅板凳。內樓梯處寫著“樓上雅座”字樣,照那正中牆上掛有營業執照的鏡框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旁邊並排掛著一張放大成一尺多長的半身女人頭像彩色照片,下沿竟自命不凡地寫著“總經理”三個金色大字。

此時,正見照片上這位人稱“幺姑”的總經理,蹺起二朗腿坐在大門外屋簷坎上,肥胖滾圓的屁股,壓下得那是一張時興的高靠背轉動椅。她雙指間夾一根高級帶過濾嘴香煙,悠哉悠哉抽著吐著煙圈,拿雙滴溜溜在旋轉的眼珠望著麵前一個個行人,似曾全都認識那樣子在高聲大氣的調情說笑,和人打諢、浪罵,是在招睞顧客。

這女人,年紀在四十五歲往上,半老徐娘,風韻猶存,肥臀豐肌,長相富態。在她這張白白淨淨的大胖臉盤上抹了粉和胭脂,那闊而大的嘴唇染得比猴屁股還要緋紅。她頭上時髦的燙發,飾以耳環、項鏈;雙手十指除了兩拇指外,全是金光燦燦;大白臉上說不上富有多少表情,嘴巴確實算得上能說會道,撥打算盤珠子一樣講出來的話,顯得酸溜溜一串一串的。加上她那放蕩形骸,令人肉麻的浪聲笑語,再有那些赤裸裸不加絲毫掩飾的肮髒話、男女之間見不得人的私生活,使過往行人臉紅心跳。隻可惜,她張嘴說話露出滿口又黑又黃的大板牙。明顯在那上麵附著的是,長期抽煙喝茶所堆積起來的牙垢。

可不敢小瞧了麵前的這女人人不咋樣,卻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就是享譽在本縣南部山區半片天地裏的女強人,人稱幺妹妹,大號苟耀美。早在前幾年換屆選舉時,就當上了鎮人大代表。後來,她又被推舉到縣政協,爬上政協常委的寶座,也算是當了官。

據說,她從小以來就是這等膀大腰圓,肢體發達;十三四歲就已經成熟,發育良好,體態豐滿,胸脯上挺聳起一對人見人愛的寶葫蘆,早早就在放牛的山坡上學會了鑽茨架,和男人幹開了那等見不得人的事;十五歲懷上人的孩子,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急的娘老子沒辦法,隻能把她塞給了鎮上姓葉的一家農戶了事。那男人大她十多歲,且是個兩條腿不能等齊的殘疾人,因為找不上媳婦,撿了她這個大便宜。

她那男人,雖說幹不動生產隊的農活,腦袋瓜子可是夠聰明靈醒,算得上心靈手巧。他這就利用臨街房屋開了家雜貨鋪,擺放上一張修鍾表的桌子維持生計。時間長了,這又學會給人修車補胎,包括電器修理,連大汽車也敢於拆卸搗鼓。這樣以來,早在改革開放之前就把自己變成了半個工商戶,口袋裏有得是錢。父母正是看準了葉家的錢袋子,才忍痛割愛把就要生產的女兒嫁了過來。

小兩口談不上有多少愛情生活,卻異常走運,新婚不久就生下了大兒子,今年已經快三十的人了。她十八歲又添了個小兒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女人一貫的作風問題,就不是這瘸腿男人所要計較的事。適逢改革開放,兩口子如魚得水,開門麵做生意賺了大錢。他們讓大兒子承包了生產隊的榨油房,成家立業另外過。這又送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的小兒子去往縣裏開辦的技校,學成了廚師手藝。數年前,母子倆利用位於鎮子頭公路邊上這塊自留園的環境條件,蓋成這座三層小樓,開辦起屬於自家的酒樓餐廳。隻可惜,這瘸男人時常唉聲歎氣日子很不好過,想這兩個兒了沒有一個是屬於自己的,眼睛一閉離開了人世。

11

時過正午,人山人海的小鎮上。倏忽間,隻見杜勞成手持長杆煙袋從人群裏擠了過來,急急忙忙朝這旁公路邊幺妹妹酒樓飯館擠過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背了空背籠,手握長扁條的杜娥、杜鵬姐弟。三人擠著走著,想必是已經賣掉了柴禾、草鞋。

杜勞成一腳踏上酒樓飯館門前的石坎,熟悉而熱情地主動和女老板打著招呼。

正與人調笑的女老板,見是勞成朝店門口走來,霎時刹住聲音閉住嘴巴,翻了翻白眼,拉長沉下臉來。她穩坐在椅子上像是沒見到來人,也沒聽見問候那樣子,反而把粗腰肥屁股扭過去正對走近來的勞成。

“咋?幺妹子不歡迎買主不成……”

走在他身後的杜娥見女老板不樂意接待伯父,緊走兩步湊近二爹,忙著拉動他的衣角暗示,並小聲提醒他,說:“二爹,咱們回吧!幾步路,趕回家吃飯去……反正,我和弟肚子也不餓。”

勞成可能是酒癮發了,也可能是不冷不熱的女老板使他感受到惱火。他不顧侄女的勸阻,執意走進店內在桌前椅子上坐下身來。且自己給自已下著“台階”那樣,那是極力想挽回他在侄兒侄女眼中失掉的“麵子”,也是在討好女老板,對站在身邊的姐弟倆大聲說:“你們不知道嗬!幺姑店裏的味道好,這蒸麵皮可是城裏人也調不出她的風味呢!這叫幺妹妹名吃,給你們一人買上一碗先嚐嚐,也算是開一次洋葷吧!”

他一旁忙著側轉身拿眼去斜一斜,再次審視過女人那厭煩不變,照樣難看冷漠的臉色,特意放大聲音,亮開嗓門高聲叫道:“打二兩酒,來兩碗蒸麵皮……菜麼,就不用了。”

這位久經人世滄桑的漢子,就這樣隻管亮開喉嚨喊著,忍不住雙手操起筷子有節奏地擊打著桌子沿,興奮地唱起來,“油潑哪個辣子噴噴香,幺妹妹的麵皮就是不一樣;醋酸味美你來嚐一嚐,涎水流在下巴上,打濕了你的褲襠……”

唱罷,他讓姐弟倆把背籠、扁條放下,堆在一處牆旮旯去。兩人無奈,隻好陪二爹照兩邊凳子上坐了下來。

勞成說:“娃們!你們也難得和二爹來趕一次場。說起來,你們長到這麼大,我還是第一回請侄兒侄女下館子,吃蒸麵皮呢……這算個啥!花不了幾個小錢!比不得我們從朝鮮回國那陣子,老百姓拿大魚大肉整席地招待我們。”

見時間已經不短,仍不見服務小姑娘送來酒飯。杜勞成也隻能耐住性子,繼續和孩子們吹起了自己當年當兵時走南闖北的五馬長槍,“咱這山溝溝小地方,我們從朝鮮戰場上回國駐紮在石家莊那樣大的城市裏!那一陣子,天天坐席……”

他算說,哀哀歎了口氣,眼睛望對著門外大路上的行人,在說:“你們的婆,也就是我的媽,生下我們兄弟姊妹十個。到眼下,也就剩得我和你們的爸兩個了。我排行老二,你們的爸算是最小的老幺,我整整大他十五歲。二爹我一生算是個好人,毛病有!就是好喝上兩盅盅,嗜酒貪杯,背了些債!”

聽後麵這話,令人感到他有些傷感、負疚。

仨人久等酒飯不到,勞成終於是忍不住了,惱恨著噌的一下衝門口的老板娘站起身來緊走幾步,可是扭回頭來向廚房在大聲喝問:“怎麼搞的!把買主全給晾在這兒,老半天不給老子上酒……”

“你給誰個當老子?”

聽聲音,隻見門外這女人黑起臉來,早跳進店內厲聲在追問。

她儼然擺下的那是一副財大氣粗惹不起的架勢,說:“拿錢來,有大魚大肉正在等著你!”伸手對勞成擺動著,要他拿錢給她。

“老賣×的!老子今天有的是現錢,”勞成臉色發青,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從口袋兜裏掏出一把小幣麵的鈔票來,握住手狠狠砸在桌麵上,“老子是出過國的榮譽軍人,當著村長……發不了大財,幾個酒錢還是有的!”

女老板也不示弱,罵道:“杜二球,你賴賬扯皮弄到姑奶奶頭上來了!你給我充老子、罵人,沒打聽一下姑奶奶你惹得起惹不起?”

就在這時候,隻見那忙在廚下的葉老二,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怒衝衝趕到店堂來。母親忙用胖大的身體攔擋住兒子,把他趕了回去。

這店內吵鬧,一下子熱鬧起來。趕場的人紛紛走攏過來圍觀,店堂裏裏外外擠滿了人。但無人勸阻,隻是像欣賞鬥架的雞一樣來看這台好戲。

杜勞成拿手叭叭拍響桌子,一隻腳踩住凳子頭,手指頭搗指在女人臉上,怒不可遏質問:“咋?你開店子我買酒,叫了半個時辰不見你們的人。你這生意還想不想做?老子罵你,我還想要砸你的招牌呢!”

“你敢!”

“不敢?老子連洋毛子、老外都敢用刺刀挑他幾個……漫說你這個臭婆娘,老子不敢惹咋的!”怒火衝天的杜勞成,仍然那樣惡狠狠,吼聲如雷在叫罵。

“好好好!你能殺人,能砸我的店……先拿錢來!”她同樣憤恨著怒火中燒,猛一把從桌子上抓去勞成丟在那兒的零幣,數了數,說,“這十幾塊錢算個球!把欠姑奶奶的酒錢,一次性給我結清!”

勞成身上僅有的這點錢,想必也是賣罷了草鞋才得來的。他自覺氣短,反而說:“還得起!老子堂堂一村之長……”

“哼!一個村長?一個鄉長在姑奶奶眼裏算個吊!老娘認得的是錢,認不得村長、保長!”

杜娥姐弟見伯父和老板為吃飯吵起來,那就不是一般的不好意思,慌忙操起扁條,背起背籠,擠出人群,羞愧難堪地逃離開飯店,一路小跑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