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留,你既知曉我宋樓金樽之密,便當知一個女子,若是正心正意,不撓不屈,亦可擔家計、耀門庭、積陰騭、博俠名。奶奶雖同你相見未有多日,卻也看得出你是個女中丈夫,不讓須眉。此回歡兒轉意回心,奶奶料定個中少不得你因機勸誘,因勢利導。”

秦櫻頓個一頓,濡濡口唇,緩聲再道:“加之,老朽對坼天手欽敬日久,宋樓同鹹朋山莊亦乃奔走之友。今其罹難,有怨難辯,奶奶就算不瞧著那紙婚書,亦願匍匐相救,但望水落石出。”

“祖母所言甚是!孫兒必得一路追陪,鼎力協助,好替老泰山報此大仇……”

容歡一言未盡,已是被秦櫻一個眼風定在當場,後續那些個豪言壯語,便似一口粘痰,附在嗓子口,吞吐不下,好不氣悶。

“老拙拎得清輕重,辨得出早遲,自知我孫兩腳頭難定,爾等一鞭行色急,故而今日這洗塵酒,少不得又要作了送路盞……”

容歡聞聲,喉嚨不由瀼瀼,輕咳一回,心下負疚。

秦櫻再拍拍胥留留柔荑,側頰掃一眼容歡,搖眉自歎,“先前奶奶管教自家孫兒,多似水潑頑石,不見效用;唯盼留留一路多加提點,來個水滴石穿,繩鋸木斷。你二人攜手並肩,互相也算有個照應不是?”

話音方落,秦櫻兩掌收歸,緩自袖內摸了兩張信箋,一左一右,分別遞了給容歡同胥留留。

二人見狀,莫敢耽擱,眼風一對,徑自啟信細觀。

隻見得容歡紙頭不過四字——北比臼舅;胥留留那邊亦是不過一句,多於三少於五——丁血宓寧(寧)。

胥留留打眼一瞧,甚不解意,倒是容歡將八字合則一處,心下已然有了斷定。

秦櫻柳眉漸舒,眉頭稍展,手內稍一使力,攀著況行恭胳臂起得身來,展腳舒腰。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爾等先前托那祝家大郎所問,老拙不答不應不知不明。唯不過興致到了,濃磨香翰,深蘸紫毫,撚一撚字帖,掄一掄腕子,附庸風雅,毫不作數。”

言罷,其已是正色挺胸,蓮步生風,同況行恭一前一後,默默去了。

半餐飯功夫後。

五鹿渾臥房。

諸人瞧著眼目前那頭殼鋥亮頂上無毛的五鹿渾,俱是唬出一身冷汗。

“鹿…鹿哥哥?”聞人戰攛梭一般近近遠遠近近往複朝五鹿渾身前蹭了多回,心下一定,踮著腳半支了胳臂,輕往五鹿渾額頂摩個一摩。

“你莫不是要出家?”

一言方落,五鹿渾麵上一黯,唇角一耷,徑自往後挪個兩步,兩掌一並,低眉一字一歎,“萬緣皆不染,一念自澄清”。言罷,其心似是陡地磕在寺前那高高的門檻兒上,定睛開目,正見佛陀成道相,擠眼再瞧,這大雄寶殿上跪坐誦經的,不正是那同括和尚?

“火蛾趨明,轉為明燒;日下孤燈,必然失照。”

五鹿渾一時有些個發懵,不由自主衝腦內同括影像緩道一句“阿彌陀佛”,正自魔怔,偏聽得自家胞弟高聲喝了一嗓子,“哪個不開眼的賤奴才,竟敢揣歪捏怪,太歲腦袋上動幹戈?”

五鹿渾應聲一顫,側頰閉目,強忍著沒讓自己眼睛露出白來。

“我說兄長,你倒是應上一聲啊!萬莫說你真要舍了這錦衣玉食,離了那佳人嬌娘,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

“車塵馬足,蟻陣蜂衙,本也無甚可眷可戀的。”

胥留留這一句方落,更引得聞人戰搖眉嬌嚷,“胥姐姐,你可是已同這條泥鰍配作一雙了,哪兒好還沒鳳冠霞帔,春宵一刻,三年抱倆,兒孫滿堂,便要急急遁入空門做那勞什子的姑子嘛。”

容歡聞聲,麵上好不羞怯,攤掌掩麵,反口嘟囔一句,“隻怕你跟那頭四蹄野鹿處得太久,淨習了些沒頭沒腦的,耍起貧嘴來倒見青出於藍了。”

“我說容大公子,眼下不是你在我金衛暗樁借酒澆愁以淚洗麵、我殷勤看顧細語溫言的時候了,更不是你我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引為莫逆照心照膽時候了?”五鹿老心下不悅,口唇一撅,抬聲便駁。

容歡一聽,心下實在有些個發虛,再念著那甚的洞房花燭,腳底已然發軟,緩將身子自胥留留一側挪了開去,唇角緊抿,莫敢搭言。

胥留留抬眼再將五鹿渾一通打量,腦內將宋樓前因後果七拚八湊,自知此一回又是五鹿渾一人鋪謀定計,這方將自己早早支使出去,便於其同宋樓奶奶作些個不能擺在明處的交易。思及此處,胥留留再不多言,反倒有些個惱恨自己方才多口多舌,不知不覺又想幫襯著五鹿渾尋個台階下。

“鹿大哥?鹿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嘛。”聞人戰睬也不睬容歡,又再輕手輕腳近了五鹿渾的身,脖頸一歪,心下想的竟是在五鹿渾那光禿禿的腦袋上烙上幾個香疤瞧瞧。

“兄長,可是有人趁我不在,舉一樓之力專為欺負了你?”

“你這是哪裏話?”容歡眉頭一皺,抬手便指在五鹿老鼻子上。

“這可不是前兩日你拖著兩筒鼻涕,兜著兩潭眼水,說死說活乍悲乍怒時候了?”

“你……”容歡撓撓腮,撇撇嘴,目簾一蓋,著實尋不出句恰適的反唇回譏。心下歎個一歎,苦笑暗道:得,得,便當是本公子羅睺星入命早了些,隱忍兩日,事過轉吉便好。

五鹿渾聽著身前這幾張嘴七七八八東拉西扯,似被人將一口袋瞎家雀劈頭蓋麵揚了一臉,眼前劈裏啪啦,耳內吱喳吱喳,全無止歇。

“莫再多猜了。”五鹿渾納口長氣,攤手往自家頭殼上一撫,啟唇帶笑,麵上再顯出四個酒靨來。

“蜿虹風俗正厚,宋樓待客尤尊,你且莫多妄言,惹出我等嫌隙。”

五鹿老本非能忍事饒人的主兒,然見自家兄長這般說辭,其也不好多辯,索性自顧自往榻上一躺,賭氣扭臉,再不多言。

“隻因在下急欲探得宣家弟兄行蹤,這方……為宋樓奶奶誤會,小懲大誡了一番……”

言及此處,胥留留鼻息不由一緩,目珠轉上兩轉,心下暗道:難怪方才堂上見你不得,亦難得有你五鹿大皇子撞頭磕腦的時候。隻是這小懲千百種,宋樓奶奶怎就非得擇了削發這一種?怕是你鹿大哥莫敢言明,過去這幾日,你究竟拔了哪家的樹,想要尋摸哪家的根?徑自思量著,胥留留眼風倒似釘死在五鹿渾頰上,雙眉眨也不眨,就把自己將信將疑的心思直勾勾冷颼颼全往五鹿渾麵上招呼。

五鹿渾被胥留留盯瞧得甚不自在,虛虛作個若無其事情態妝在臉上,然則不過盞茶功夫,其已是潰如山崩,急惶惶側頰逃目,抿唇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