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為什麼以前北方的遼、金政權下,那裏的漢民為什麼大多數還是願意呆在北方,而不想南歸嗎?”劉華問道,然後又自問自答,“一是你們宋國軟弱,遼金的漢人逃回南方,隻要遼金一給你們施加壓力,你們為了不得罪遼金,就不得不歸還那些漢民,而這些人被送回去的結果,就是立馬被斬殺在邊境線上,所以北方的漢人已經對你們沒有了認同感;二是你們的賦稅政策出了大問題……”
劉華詳細的解釋道,兩宋期間,政府高層在是否實施在河朔地區推行鹽榷製度時產生了分歧。所謂鹽榷,就是食鹽專賣。河朔地區,在現在河北和山東北部一帶。政策提出者認為,實行鹽榷製有利於提高財政收入。政府缺錢,正有尋錢的衝動,所以,這項政策在高層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同。但是,反對者說,如果實施這項政策,將會有很嚴重的後果:使河朔地區的人民失去國家認同感。
看來,反對者的認識比政策提出者深刻。河朔毗連燕薊。燕薊即現在北京、河北一帶,當時歸屬契丹遼國,北宋想收回國土,但一直沒有成功。反對者餘靖說:“臣嚐痛燕薊之地,陷入契丹幾百年,而民忘南顧心者,大率契丹之法簡易,鹽麴俱賤、科役不煩故也。昔太祖推恩河朔,故許通商。今若榷之,價必騰踴,民苟懷怨,悔將何及……鹽價若高,犯法亦眾,邊民怨望,非國之福……”
燕薊之地被契丹遼人占領之後,漢族老百姓漸漸忘了南顧之心,為何會如此?餘靖提供的解釋是“鹽麴俱賤、科役不煩”。“鹽麴”,指鹽、酒專賣,“科役”就是賦稅。由於契丹不搞國家壟斷,經濟自由,所以“鹽麴俱賤”,價格較低;而“科役不煩”,則使老百姓免受苛捐雜稅。總結起來說,就是契丹政府比較善待老百姓,老百姓經濟上的被剝奪感較輕,這使得生活於燕薊之地的漢人,漸漸失去了對北宋的國家情感,忘掉了“南顧心”。
“鹽麴”和“科役”是中國古代政府獲取收入的兩個途徑。“鹽麴”的實質是老百姓日常生活需要的東西,比如鹽、鐵、酒等,進行國有壟斷經營,以此獲取高額壟斷收益。這是自從春秋戰國時期就產生的國家控製經濟思想。“科役”即稅收,常演變為苛捐雜稅。
老百姓對政府收稅和日常生活品國有壟斷經營並不簡單反對。政府提供了安全、秩序等社會公共產品,公共產品需要花錢去買,這是老百姓承認的。但是,有時候公共產品的價格過於高昂,大大高於安全、秩序等產品的價值,老百姓心裏也不免嘀咕:強盜的搶劫是不合法的,而政府收取苛捐雜稅卻是合法的,這是為什麼呢?這樣一對比,顯然會嚴重損害政府的公信力和權威性。
對公共產品,老百姓並沒有免費享受午餐的心思,隻是希望不要剝奪太過。換句話說,就是老百姓對政府的做法有個心理認同問題,認同的標準就是“鹽麴俱賤、科役不煩”:符合這個標準,老百姓就認同;不符合這個標準,老百姓就不認同。但是,中國曆史上各個王朝的做法,看起來很少能符合這個標準。
普遍的情況,是國家通過“鹽麴”和“科役”這兩種方式斂取民財,剝奪老百姓的經濟權利。在國家和人民的諸多關係中,賦稅關係是實實在在的:國家存在靠賦稅,而賦稅是由老百姓提供的。老百姓的國家認同感,也是建立在這一點上:“鹽麴俱賤、科役不煩”,經濟被剝奪感較輕,則國家認同感越強,反之亦然。
中國古代中原漢人有強烈的華夷意識。出於文化優越感,中原漢人向來視周邊各族為蠻、夷、戎、狄,以受蠻、夷、戎、狄統治為恥。但是,北宋初期燕薊地區漢人的心態,卻反映了曆史的另一麵,也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讓老百姓認同國家,靠的是什麼?是文化認同、族群認同嗎?
從這個事例看,顯然有一個比文化認同、族群認同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利認同。即國家必須保證老百姓的權利(經濟權利是其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內容),老百姓才能從心理上認同這個國家。不過,嚴格說來,這裏的“國家”其實是政權,老百姓的國家認同,其實是政權認同:是契丹政權,還是趙宋政權。燕薊地區的漢人從文化、族群心理上是接受趙宋政權的,因為趙宋政權是華夏衣冠;但如果趙宋政權對老百姓的經濟剝奪比較利害,“鹽麴俱貴、科役甚煩”,老百姓還是會對之“懷怨”、“怨望”,而在內心中否定它,最終“忘南顧心”,棄之如敝履。
國家認同感是一種社會心態,老百姓要的是幸福生活,幸福生活必須有經濟保障,所以,經濟權利成了國家認同感的基礎。一個隨意剝奪老百姓經濟權利的政權,顯然難以獲得廣泛的國家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