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二章 貞,是堅貞不二的貞(3 / 3)

旦娃子便起身朝他恭恭敬敬鞠一躬叫道:“老師!”

那人就嗬嗬地笑:“什麼老師不老師,革命隊伍裏嘛,就都是同誌。”

熊淑彬接著介紹道:“他叫張啟龍,我們瀏陽縣委工運委員,永和區的區委書記,我們永和區的農民協會和婦女協會就是他發動組建起來的,他是我們的領導。”

旦娃子從未與年輕男子接觸過,也從未見過區委書記這樣的領導,一時顯得有些拘謹和靦腆,未開口臉就先紅了,輕輕地叫了聲:“張書記!”

張啟龍人很熱情、隨和,走了攏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名字,從小到大,大家都叫我旦娃子。”她說。她這才抬起頭,打量一下他,隻見他氣度不凡,身材偉岸,站著像一尊石塔,披一件帶補丁的藍布夾襖,身著土布對襟布扣便裝。他微笑著,用他那忠厚熱情的眼光向她看了看,伸出鐵鉗似的大手,一把抓過條板凳坐了下來說:“長大了,怎麼能老叫娃子,對不對?”

熊淑彬就忙說:“您就給她取個正式的名字吧。”

聽說要給自己取名字,旦娃子高興了,就睜了一雙山葡萄一樣黑甜的大眼看定他,略略有些忸怩。

“好吧,我就給你取個正式的名。”他說罷,又偏過頭問:“你姓什麼?”

“姓李啊,我爹叫李光田。”

張啟龍不禁又笑了,然後想了想,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李貞”二字,對她說:“這個‘貞’字就是‘堅貞不二’的‘貞’,就是以後跟著共產黨幹革命,決心幹到底。怎麼樣,這名字行嗎?”

“好,太好了!”她興奮得滿臉通紅,有如一顆光潔誘人的紅杏。從此,她有了自己正式的名字——李貞,便高興地拿起筆,照著“李貞”二字,一筆一劃地學著寫。她忽然覺得未來就像一隻扇著翅膀的鳥兒,現在正朝她迎麵飛來,在她的頭頂上盤旋,使她充滿無限的渴望。

人,終歸是要成熟的,成熟的同時也就告別了單純。

第二天,張啟龍和熊淑彬便去了柞樹灣古家。

古德訓與婆娘陳秀英正在家裏為旦娃子的事而煩惱,旦娃子又去了鎮上婦女協會,剪了巴巴頭,還跟著人家鬧革命,這讓古德訓又驚又惱:“反了,反了!”他氣得胡須都翹了起來,直起腰,在屋裏大步來回走著。

陳秀英有些慌怕,看著他說:“老爺子,這事該如何是好?這娃子怎麼會去投了共產黨呢?聽說這共黨分子抓了要砍腦殼的,還要誅連九族。”

古德訓禁不住身子又顫抖抖地打了個冷噤,臉色由白轉青,一雙深陷眼窩裏的眼睛,像一對大珠子一樣瞪著:“她要是回來,我剝了她的皮!”

“老爺子,說這氣話沒用,得趕緊想個法子與她脫離幹係。”陳秀英說。

“法子?還能想什麼法子?”古德訓兩手打顫,大腿一簸,一下子碰著桌子檔兒,嘩啦一聲,把桌上的茶壺茶碗顛了老高,一隻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四裂八瓣,茶水淌了一地。

這時,張啟龍與熊淑彬已進了院子。熊淑彬大著聲音問:“古郎中在家嗎?”

屋裏兩人立時噤了聲,陳秀英忙一顛兒一顛兒地走了出來:“古郎中不在,要看病,改天來吧!”忽地“咦!”了一聲問:“你們是……”

“我們是有事來找古郎中的。”張啟龍說。

古郎中忙走了出來,一見來人,心裏便又咯噔一跳。古郎中在這一帶行醫,故而結識不少人,來的兩人他自然認識,都是共產黨裏的人,在鎮上正鬧騰的紅火,今日竟然尋上自己家裏來了,能不又驚又怕嗎?卻又不能把人家往外攆,隻得硬著頭皮說:“請,請進屋裏坐吧。”

待客人坐定後,古德訓卻又無語,就咕嚕地喝茶,呼啦呼啦地抽煙,眉頭皺得跟線團似的。

熊淑彬看了他一眼,一臉嚴肅地說:“古先生,我們今天來,是為李貞的事特地上門來的。”

“李貞?誰是李貞?”陳秀英滿臉疑惑,搶先問道。

“哦,忘了說了,李貞就是旦娃子,李貞是她正式的名字,”熊淑彬說,“李貞在我們婦女協會工作,我們是來征求你們的意見的。”

陳秀英立時顯得很緊張,轉頭看看古德訓,隻見古德訓出氣粗了,滿頭的大汗,一個勁地搓手。他說:“不行,不行,她一個女娃子,應該在家裏幹活。”

“什麼不行,你以為婦女就隻能在家裏圍著鍋台轉是嗎?”熊淑彬兩眼盯著他問。

“人家都是這樣的。”陳秀英一撇嘴道。

“你們這是老皇曆了,是封建,如今得提倡男女平等,這叫革命。”熊淑彬說。

“她一個女娃子,能有多大能耐!她要在外邊鬧,以後就別進我們古家的門,哼!”陳秀英惱恨恨的說。

“我看這沒有什麼不好的,”一旁的張啟龍聽到這裏就沉下臉來,臉孔漸漸打皺、收縮,唇髻微微地震動著,咳一聲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自由和權利,她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應該有她自己的選擇。”

古德訓氣白了臉,拔出煙鬥,在前邊的板凳頭“卟卟”的叩了兩下,重重地像蓋章一樣。

“聽說李貞在你們家裏就沒過過一個好日子,不僅要起五更忙半夜地幹活,還得挨打受罵,有這回事嗎?”熊淑彬仍是一臉嚴肅,提高了聲調問。

古德訓突然像被雷擊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

陳秀英臉寡白寡白,像冰鎮了一樣,嘴裏囁嚅道:“自己家的媳婦,管教一下都不行嗎?”

“批評教育是可以的,但不能打罵,”張啟龍很是嚴肅地說,“人之所以為人,就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和自尊,打罵這是嚴重的侵犯人權,我們是堅決禁止的。”

“打罵人是不對,可她就這麼去外邊也不跟我們商量,她眼裏還有我們這做大人的嗎?”古德訓臉孔突然一沉,白青青的,兩隻眼睛刀片一般瞪著。

“人家能和你商量嗎?”熊淑彬皺了一下那雙都快連在一起的濃黑的眉毛道,“你們就不能檢查一下自己,有你們這樣對待人家的嗎?”

古德訓就絞著眉毛,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像犁溝,一動不動,隻是大口大口地吞著又苦又辣的濃煙。他心裏在想,麵前這兩個人可不是好惹的人物,說不定要禍及全家的啊!想著想著,頓時像抽了筋骨一樣,軟軟地靠在椅子裏。

陳秀英瞧了丈夫一眼,便說:“我們也沒法子管住她了,就當我們古家沒她這麼個媳婦,這總可以了吧?”

“不是當,而是她不能再在你們古家做媳婦,”熊淑彬說,“她要求革命,這是好事,我們是歡迎的。這樣吧,我們替她草擬好了一份退婚協議,你們看看,要沒什麼意見,你們就簽字吧。”

古德訓就與陳秀英對望了一眼,匆匆看了一下退婚協議,便提起筆,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近視眼鏡離紙不到五寸,一股怒氣呼呼地從嘴裏吐了出來,重重地簽上“同意”二字。那兩個字有些草,顯得歪歪斜斜,像沒伸開手腳,端平身架,正如他此刻緊張而又暴怒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