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八五(1 / 3)

正文-一八五

第六節

十數日忐忑、千餘裏河山。

我們用四天走到宜昌,然後又從宜昌登上民生公司的輪船,溯江而上。

當然,這一路遠稱不上順利:隨著戰事趨緊,水路的危險也與日俱增,原本至多也不超過五天的上水航程,居然走了整整一個禮拜。其間,輪船還多次緊急靠港、躲避日機空襲……不過,這些對於從沒有搭乘江輪遠行經曆的夏亦農與蓋力來說,簡直算不得什麼。兩人幾乎整個白天都呆在艙外眺望江景。

我不想太過約束他們,更不願讓他們陪著我一起發愁。沒用不說,也不厚道。他們還年輕,起碼歲數比我小得多。假如不是兵禍臨門,兩個年輕人應該還在各自家鄉的學堂裏子曰詩雲、關關雎鳩呢。

到第十二天上午,輪船終於在重慶靠岸。

我站在儲奇門巨大的門洞口,出神地望著腳下數百級石階,望著正拾級而上、末端一直延伸到棧橋上的擁擠雜亂的人們,望著如釋重負般冒煙歎息的“民俗”輪,望著充當背景的濁黃而寬闊的江麵……老實說,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一種“壯士一返兮不複去”的預感。

被人流擠來撞去、幾難立足的蓋力使勁扽了扽眼鏡的衣角,顯然想示意他出麵提醒我——新一批登岸的難民正潮水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向我們站的地方,就仿佛他們早已經在這座巨大而陌生的城市裏尋找好了棲身之所,正忙著歸巢。

“走!”我隻從嘴裏吐出一個字,便轉身融入人潮、融入那彌漫在儲奇門上下的濃鬱藥香之中。

第七節

集團軍辦事處毗鄰較場口,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遷址了。

辦事處代主任喻水觀告訴我們,就連這裏也許也呆不太久。近來,日軍飛機對重慶的空襲越來越頻繁,這塊被兩江夾抱的水中半島作為戰時中國的心髒,一直首當其衝;而較場口、都郵街一帶,也回回受到重點“光顧”。

喻水觀是那種一看就八麵玲瓏、比別人多長了一副心眼的家夥。對於我們的到來,他顯得格外熱情,沒有正式官階的眼鏡與蓋力很有些受寵若驚。對此,我相對淡然——上次見麵那會兒,我是跟著總司令鞍前馬後的近侍。人家此刻的殷勤與恭敬,不過是衝著我身後的長官而已。

我把集團軍司令部的公函交給喻代主任,然後問清了去幾個地址的路線,便準備一個人出門,蓋力一聲不響地低著頭也想跟出來。

“丫頭,你就別跟著了。這兩天,我先料理一下私事,你跟著不方便。需要幫忙的時候,我會回辦事處找你倆。”

蓋力滿臉失望:“那……你可別一跑就不見影子了。”大概是在“那邊”養成的習慣,她並不像夏亦農他們那樣,對我一口一個“長官”地叫。

我在心底歎了口氣:這丫頭自打叢慧走後,便明顯不再敢遠離熟人,像是生怕自己落了單。

“放心,最遲不過明天,我就會回來。下午沒事兒跟眼鏡上街轉轉,可比你們襄陽熱鬧多了。”我忍不住寬慰她。

果然,蓋力的臉上綻放出一塊石頭落地般的笑意:“那,帶槍不?”說著,就要從明顯偏大的軍服口袋裏掏家夥。這十來天裏,上次來渝時馮長官送我的那支“合眾國財產”——柯爾特M1911成了她愛不釋手的玩具。

“不帶了,這裏是後方。真遇上什麼事兒,靠這東西也管不上大用。”我擺了擺手。

不過出門後不久,我就明白自己錯了:這裏是後方,至少曾經是,但如今已同樣身在炮火之中。

按照預先盤算的日程,明天我得去據說已遷至山洞一帶的陸大新校區拜見雙親。為此,我得先到都郵街一帶采辦點兒東西。自打南京離開家後,三年生死兩茫茫,突然再出現在爸媽麵前時,總不好空著兩手。

然而,一向以繁華著稱的都郵街,此刻的悲情景象卻令我格外心驚:即便是在“五·三”、“五·四”,以及“六·一二”等幾輪大轟炸之後得到複建的建築,也多有毀損,顯然又在後來的多次較小規模空襲中反複受創。相比之下,為數更加眾多的民房的命運則要不幸的多,它們既沒能逃過某場空襲中炸彈與燃燒彈的蹂躪,也沒能在原址上重建,隻是保持著一片淒慘焦黑的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