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仿佛是一頭張著大嘴、饕餮無厭的巨獸,把一批又一批生命鮮活地吞噬進去,再轉眼吐將出來,變成一具具猙獰可怖、渾身噴血的屍體。以至於天光終於放亮後,交戰雙方的幸存者幾乎都被眼前地獄般的慘狀驚得目瞪口呆,而忘記了繼續射擊。
陳芳芝臉色蠟黃地回到位於郭家衝的團指揮所裏。在前麵折騰的這一宿,令他疲憊不堪。現在,情況已趨明了——同五三八團血戰一夜的,是一支人數超過兩千人的日軍突擊部隊。為此,陳芳芝頗感慶幸:多虧了夜色掩護,才讓兵力與裝備明顯占優的對方吃了大虧。不過,接下來的戰鬥,就沒那麼多便宜可占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日本空軍就該粉墨登場了。
離開陣地前,他已經再三叮囑損失頗大、被後衛營替換下來的一營原地救護傷員、搶挖工事,而命令二、三營繼續向東北麵的田家集方向襲進,以期同正從右翼趕上來的五四○團一道,對退走之敵展開夾擊。
“團座,鬼子飛機!”沒等他屁股坐定,一名觀察哨便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陳芳芝謔地站起身:“奶奶的,來的好快。一共幾架,朝哪個方向去的?”
“五架,奔三營那邊兒下去了!”
第六節
五三八團一營二連連長魏小叫領著白藥的輕機槍組翻進一個彈坑。頭頂上,幾架日本飛機怪鳥一般正旁若無人地往複投彈、掃射。
比他們早一步躺進坑裏的“遺體”先是動了一動,緊接著大叫起來:“我說小洋車,不是叫一營撤下去了嗎,你怎麼還他媽的賴在這裏?!”
“詐屍”的正是奉命來接替一營的五三八團三營營長聶振武。
“有啥大驚小怪的!撤下去的都是打殘了的,老子們隻是皮外傷,撤前撤後地嫌麻煩。”說著,魏小叫揮了揮沒了袖子、還裹著繃帶的左臂。
“嘖嘖,你咋也學會爹啊娘啊的了?難怪常聽人說這學生娃娃發起狠來,比老兵還不要命……你留下來幫手,咱老聶歡迎,隻不知道你的連還剩幾條好漢?”
“嘿嘿,不算受傷後撤的和那些躺在陣地上不會喘氣的,全連都在這兒了!”魏小叫一邊答著,一邊直勾勾地盯住鬼叫著掠過頭頂的飛機,“白藥,架機槍,等這孫子再折回來,給我痛快兒地往死裏揍!”
“四排長、五排長!”聶振武爬上坑沿四下招呼。
“有!”“有!”又有兩顆腦袋從不遠處先後冒了出來。
“你們兩個排別鬼一樣跟著老子了,我給你們現找了個連長,一營二連連長魏小叫!還有,把機槍架上,等老子手勢!”
“打!”“打!”“打!”
七八挺輕機槍從幾個角度同時開火,成串的子彈開膛一般劈劈啪啪地打在日軍飛機的機腹、機翼上,金屬蒙皮的碎片紛紛撒落如雪花……
隻顧低飛掃射的日機飛行員顯然被嚇了一跳:原來這些卑微的支那士兵不光隻會被自己獵鷹逐兔般追得滿地亂跑……他們也會反擊,像被追急了眼的兔子般跳起來反咬一口。
在重力與空氣壓力的雙重作用下,Ki-27的左側機翼被猛然折斷,九七式戰機開始無可挽回地翻轉、墜落。
魏小叫從坑裏直起身,仰麵朝天地盯著劃過頭頂的敵機,盯著大頭衝下、已徹底陷入絕境的日軍飛行員。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對方隱藏在風鏡後的雙眼……在那雙同樣年輕的眼睛裏,寫滿了驚恐與絕望。
經過近四天血戰,至民國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下午,第五十九軍三十八師已將田家集東北、房子山方麵的日軍一部徹底擊潰。得到消息的第一八○師五三八團等部,也隨即加緊追擊當麵日軍,不但一舉攻克長壽店,還乘勝收複了去年年底時被友軍丟失的上洋梓地區,與敗退至鍾祥和洋梓鎮的敵軍陷入對峙。
是役,第三十三集團軍的兩個主力師合力擊敗聯隊級北犯日軍,殲敵數量超過兩千。消息傳至後方,官民無不振奮,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也專程發來賀電,以“貴部堅強抗戰屢挫凶鋒,使全線穩定,厥功甚偉,特獎賞洋二萬元,代備死傷官兵撫慰等臨時補充之用”等熱烈言辭相慰勉。數天後,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兼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指揮張自忠正式獲晉陸軍中將加上將銜……
然而,這一切都還遠不是結局,而隻是一場規模更為空前、戰況更加慘烈的大會戰的序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