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武昌中華大學的。”
“國立武漢大學的。”
“同濟大學醫學院。”
“武昌藝專。”
……百十人的隊伍竟包容了華東、華中的七、八所學校!
一個男生告訴我,學校已經分作幾批西撤了,他們算是收尾的,隊友的來源也最雜。大致的想法是先到宜昌,如果搭不上船,就想辦法陸路進川,再不行就往北上,經由襄陽、安康入陝……
大概是見我比他們長不了幾歲,幾個精力旺盛的男生開始好奇地在我鞍前馬後東摸西看,我不想加以阻止,隻是提醒他們不要走到馬屁股後,以免被這畜牲發神經踢著。
“長官,部隊幾時能打回來?”一個女生主動湊過來搭話,她的頭發有些蓬亂,但卻無法掩蓋姣好麵龐上的稚氣。
“南京人?”我聽出了她的口音。
“是啊,南京國立藥學專科的,你也是南京人?”她的眸子裏精華閃動,聲音中帶著純真的驚喜。
“嗯,家父於陸大供職……”
話音未落,她就扯住我的衣袖哇地哭開了:“國,你們啊能打回來、打回南京嗎?我想我媽,想我的同學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隻能輕輕拍著她的手,嘴裏喃喃地哄道:“不哭,不哭,能回家的,能的,我保證……”
是啊,能的,能的。可是還要多久?還要死多少人?她,和他們,這些行進在西去之路上的疲憊而堅忍的人們,他們回家的路究竟還有多長?
脫離撤退的人流前,我叮囑那些學生:盡量晚上趕路,一來路上人少,行進速度快,可以節省體力,二來不用擔心日機轟炸,但是不要為了抄近道走那些荒山野嶺。實在得白天趕路,也不能與那些輜重車隊走得太近,不然會成為日本飛機的襲擊對象。
我最後回望了一眼這支長得不見首尾的逃難隊伍,然後撥轉馬頭北上……我能感覺到,那些年輕學生依依的目光,像一根根鋼針,刺進我的背脊、直入我的心肺。
第六節
天黑時,我已過了黃陂。
第二天一早,我繼續趕路,進入黃安地界。
然而越往北去,兩邊的景像便越怵目驚心。盡管南下與西逃的難民數量遠不及武漢出來時那麼多,但悲慘之狀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路上,隨處可見因病殍躺在路邊、渠裏的屍體,白花花的蛆蟲從死人的嘴眼中拱進拱出,攪動著令人翻腸倒胃的惡臭。
從死了的和仍然苟活著的難民身上那成絲成縷的破衣爛衫,我可以想見他們大都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他們也許來自蘇皖,也許來自魯豫,或者是更遠的某個淪陷省份。日軍的西進與南侵,無疑令他們疲於逃命。即使他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或許都將最終倒斃在這條沒有盡頭的逃亡之路上。
回部隊!回部隊!然後殺鬼子,殺!這種念頭如同一隻魔咒,在我的心中越收越緊!
很快,黃安縣城在望,但我卻不打算進城。
在武漢不算短的時間裏,我不止一次地聽軍界的人提到這個地名兒。內容差不多都是說打從民國十六年起,這一帶就為武裝赤匪所據。此後十餘年間,國府多次派部隊清剿,然而屢屢無功而返、損兵折將。當地更是匪患日甚,甚至建立所謂鄂豫皖蘇區,與中央分庭抗禮。就連大名鼎鼎、手握十數萬重兵、素以能戰著稱的衛立煌,也在黃安、新渠、七裏坪等數役中遭受挫折,一時顏麵掃地。
對於這樣一個逆亂不竭的地方,我打心裏避之惟恐不及,隻在城外找了些水喝,就又匆匆上路。
繞過黃安縣城,道路變得越來越窄,而且逐漸向北麵的山區綿延。天黑前,我已經把刻著“天台山”的石碑拋在身後。
槍聲,兩下清晰的槍聲,在暮色漸沉的山穀間回響,顯得格外突兀,更要命的是響槍的地方似乎近在咫尺。
我吃了一驚,想勒住馬頭,然而為時已晚,刹不住腳的座騎已經繞過一處小土丘,出現在我麵前的,是十幾個或背大刀、或端長槍的人,一柄獵獵跳動的火把,把他們的麵孔晃得模糊不清。
“做麼斯的!”對方有人狠聲狠氣地喝問。不等我答話,幾條長槍已稀裏嘩啦地朝向了我。
黑暗中,一團黑影朝我朝麵打來……我隻覺得腦袋像時受到了什麼東西的重擊,頓時天旋地轉,從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來。傳入我耳蝸中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的歡呼:“捉住了、捉住了!”隨即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