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3 / 3)

想必在足以把整個村子掀翻的連續爆炸中,日軍不會留意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這點兒動靜。

現在,我們終於有了片刻的安全;

現在,我們已徹底進退失據,隻能固守待變,或者說生死由天。

沒有人說話,我們隻是惡狠狠地彼此對望,憤怒而慚愧。

第七節

淺野吉中大尉用盡最後的氣力,從自己的坦克炮塔探出身來。

昨天黃昏時分,淺野接到國崎旅團長的命令,要求他率領一個戰車中隊連夜渡過沂水,去支援二十一旅團在劉家湖方麵的進攻。

半個小時前,當戰車在士兵們的歡呼聲中碾過支那軍的防線時,一切都像演習一般輕而易舉。他甚至聽不見支那機槍打在車身上的砰砰聲,就順利地推進到據說離支那軍指揮部不足百米的這裏。然而,等待他和他的戰車小組的,竟然是所有這一切的終點。

這究竟是些怎樣的對手啊?就在四個月前,淺野的戰車中隊跟隨國崎支隊從南京的浦口突破,徹底截斷了幾十萬支那軍隊的退路。當戰車開進南京的太平門時,他親眼目睹了還穿著草鞋的支那士兵,整排甚至整連地跪在路邊被一個個斬首。在他的家鄉,殺死一頭牛尚且需要縛住四蹄,而這些支那人就那樣安靜地跪著,既不反抗,也不哭喊。

這真是一個沙砌的民族,一支沙砌的部隊,一座沙砌的首都。

那時,他幾乎和那些站在城牆上高呼天皇萬歲的士兵們一樣,相信戰爭即將結束,而自己也將帶著攻破敵人國都的榮耀回到家鄉……

然而,此刻,他和他的中隊卻完全落入據稱隻是支那地方部隊設下的陷井:假如第一發命中戰車履帶的炮彈還可以歸罪於支那炮手的運氣,那麼接踵而至的一連串炮擊,已經再清楚不過地表明,支那軍的潰退,根本就是一個精心布致的圈套。

淺野抬頭看了看天空……假如沒有子彈的呼嘯,沒有爆炸騰起的硝煙,這裏的天空和廣島一樣空曠……隻是,天空為什麼是血一樣的紅色,難道這就是武士的黃昏嗎?

淺野吉中的身體無力地掛在炮塔外,一顆步槍子彈擊碎了戰鬥帽上的風鏡,也擊碎了他的前額,鮮血汩汩地順著臉頰噴湧而下。

不遠處的水塘邊,直部平秀少尉的戰車炮塔已經燒成了褐紅色,車內還在不斷傳出車載彈藥沉悶的爆炸聲。

第八節

日軍正在增援。

從我們藏身的位置看去,新上來的士兵正在紛紛解下背具……那意思我明白,用我們的話講: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攻不下敵方的陣地,就不打算活著回來睡覺。

“大家聽好,日軍正在增援,現在我必須去通知前線長官,免得被鬼子得了便宜。”白藥想張嘴,我沒給他機會:“你的鳥嘴給我閉上,等你把事情說清楚,板垣龜孫子都打到徐州了。”我掃了一眼大家,接著說:“天黑後,我要是沒帶著人回來,你們就突圍摸出去;如果咱的部隊開始反攻,也一樣……我不想你們死在自己人手裏。”

我把花機關背到身後,正打算從沒了梯子的樓梯口跳下去,陝西佬在背後叫我:“長官,等一等。”我回頭一看,幾個家夥全都歪著脖子站了起來(房頂實在太矮了),把身上僅有的幾顆手榴彈解下來集中到馬立仁懷裏。

“不用了,留著吧,如果老子回不來,突圍的時候你們用得上。”我揮揮手,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然後手一撒,跳了下去。

劉家湖村子的中央,兩邊的士兵們正隔著水塘激烈對射,水塘邊雙方已積屍數百。剃著短發的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正趴在掩體後觀察日軍陣地。突然,一個人撲嗵一聲躺到他的左邊,像根放倒的房梁,激得掩體裏黃土四濺像著了炸……

“娘的……”黃大師長氣急敗壞,他一邊從炮隊鏡裏拔出眼來,一邊趕著麵前的塵土想看清來人是哪個沒大沒小的家夥。

方頭方腦的杜蘭哲一手撐頭,正睡佛一樣笑嗬嗬地衝著他樂。

“是你個沒正形的石頭腦瓜子啊,”黃維剛的火氣頓時消了一大半,“說,你不跟著軍座用你的大腦袋擋槍子兒,跑老子這兒來幹什麼,莫非你看老子打得辛苦,想去投敵?”“別、別啊,黃老大,您老人家往俺老杜頭上扣屎盆子真真眼兒都不眨伸手就來啊。”杜蘭哲哈哈大笑,接著說,“還是軍長心疼你,怕你扛不住小鬼子的飛機坦克,率隊投了敵,所以派俺帶了一個連來增援……軍長說了,你要不待見俺這一個連,俺可以去找劉師長。還說你黃維剛要是有了二心,可就地正法以正軍威。”杜營長也借勢滿嘴跑火車圖個痛快。

“說正經的說正經的,軍長現在在哪兒,一八○師現在情況咋樣?啥時候總攻?小鬼子又是馬蜂又是屎殼郎地把老子欺負慘了,命令再不來我可就自作主張領著人衝鋒了。”杜蘭哲知道這位以打仗剽悍著稱的黃大師長絕對是說得到幹得出,忙不迭地阻止:“別介啊,軍長這會兒估計到了三軍團指揮部了,啥時候反攻俺說不好,不過徐參座也在一起,估計差不離了。至於劉師長那兒,俺沒顧得上去就直奔您老人家這裏了,要不我現在過去幫你瞅瞅……”杜蘭哲嘻皮笑臉地問。

“不說廢話了,”黃維剛臉色一正:“我估麼鬼子在正麵挨了打,很有可能想著從右翼小樹林裏迂回包抄老子的後路,你趕緊領著你的煙鬼連,給我堵在那裏。老子現在實在派不出人手,他劉文修也快打成光杆團長了。”

看杜蘭哲領著人去了,黃維剛又薅過來一個傳令兵,“去,通知機槍連,一會鬼子飛機再來,別他娘地滿天浪射,三五挺機槍瞄著一架打,小鬼子的脾氣老子算摸透了,隻要幹下一架,剩下的連屎都來不及拉就得往回蹽。”

第九節

見到黃維剛的時候,他正衝著眼前的一具屍體發楞。那個倒黴蛋仰麵躺著,半扇腦袋被日軍飛機的航炮炮彈打飛,腦漿鮮血噴了一地。從他胸前的背心式彈藥攜具來看,不是警衛員就是傳令兵。

“這小子跟了我差不多三年……”黃師長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不過幾乎一扭身,就又恢複了以前的山大王嘴臉,開始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我。老實說,我現在的模樣已經不像是交戰雙方任何一邊的,倒更像是個打完仗發死人財的刁民:我身後背著一把國仿MP18,雙手端著一挺裝彈口還卡著彈夾的大正十一式機槍,上衣口袋一邊一個塞著兩枚日軍的香瓜手雷……

“通報!”師長的牙縫裏蹦出兩個字。“報告師座,我是一一四旅二二八團三營二連代連長,我叫徐渡。”我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昨晚我的陣地被日軍突破,我帶著幾個弟兄退進一個宅子。半小時前我看到鬼子正在增援,怕咱們的人著了道兒,於是趕緊回來報告長官!”我一氣嗬成地回完話,等著黃師長的反應。

“就你一個人回來?”黃維剛黑著臉,瞅了瞅我的身後,害得我也忍不住回頭,就好象後麵還跟著什麼東西。“報告長官,就我一個!”確定沒有人精或是鬼魂跟著,我一挺胸,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接著補充道:“半道上碰上個鬼子機槍組,正忙著換彈夾,順手斃了一個,砸死一個……”“砸死?”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好奇的笑意。“子彈沒了,好在花機關有槍托,那個鬼子當時嚇傻了,就那麼……”我舉著歪把子比劃了一下。

黃大師長斂起笑容,一板一眼地說:“一一四旅二二八團三營二連中尉代連長徐渡,你丟失陣地,帶領一股弟兄脫離戰場;接著又棄手足於險境,自己一個人跑回來。念你前天跟他媽的二杆子林重殺敵有功,今天又繳獲日軍機槍一挺,現在免去你三營二連代連長一職,改任老子的警衛連上尉連長,你他媽的還有啥話要說嗎?”顯然,他已經認出了我。

我被他一通連罵帶誇地徹底整懵了。“師座,我的連現在在哪兒”我左右踅摸著,周圍實在沒有一個看著像是警衛的,除了地上躺著的那個……“喏,前麵躺著幾個,這兒還有個半啦腦袋的。”

我十分失望。三十分鍾前我至少還有六個兵。

“現在,我派你火速騎著我的馬去臨沂三軍團指揮部,把這裏的情況通報軍長和徐參謀長,然後再給老子火速死回來!我說,你小子會騎馬不?騎過驢不算啊……”“報告師座,職部打小在丘八窩裏混,隻騎過馬、沒上過驢!”我得意洋洋、信心滿滿。“師座,幹嘛這麼費事,不是有電話嗎?通訊營不會也死光了吧……”“讓你去就去,少他媽廢話!”

忽然,黃維剛似乎又想起什麼,連忙叫住正打算去找馬的我:“你的弟兄躲在啥地方?俺老黃可從來沒打過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