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2 / 3)

“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所有人都壓低了嗓子罵著,南腔北調但都咬牙切齒。

“長官,要不咱換個院子……”一個兵建議。“換個屁,黑燈瞎火的,你不怕摸進鬼子褲襠裏?就在這裏過夜!”我沒好氣地命令他和白藥把老爺子連著椅子一塊搬到院子中央,然後叫所有人上樓。我的用意明擺著,那就是告訴後麵再進來的敵軍或是友軍,此處已是人死屋空。

“走啊,你他媽的磨嘰啥呢!”我不耐煩地催促白藥。他沒有回答,借著院裏的微光,我看見他正雙手合十,衝著老頭一躬到地。

第四節

對處境不明的敗兵來說,夜很長。

我把手頭的這幾號人排了崗:兩人一班,一個監視窗外,另一個則專門負責樓下和院裏的動靜。最讓我不放心的反而是白藥,他近乎偏執地老想把木梯抽上二樓,被我一再喝止。

院裏擺著一個死人,正房的樓梯卻不知所蹤,這簡直就是不打自招。

我看過《三國演義》,玩過“華容道”,聽過“捉放曹”,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在抖機靈玩心眼方麵,中國人的天賦與生俱來,就算全體小日本都來中國補課,也得再學上三五百年。

“知道七擒孟獲嗎?”我不懷好意地問這個轉不過彎的雲南兵。

“七、七哪樣……?”黑暗中白藥的回答十分無辜。

我想笑,可又實在沒有笑的心情。

……

夢,一個夢接一個夢。睜開眼,卻了無記憶。我摸了摸,槍還在。

當值的兩個家夥竟然都睡著了,讓我很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日軍也要睡覺……

我輕輕踢了踢窗邊的哨兵,那家夥像被人踩了尾巴般地驚起,幾乎把槍掉到地上。“噓……”我示意他安靜。“對,對不起,長官,額實在太、太、太困了。”他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陝西的?”“臨潼人,長官。”我故意岔開話題,以平複他的惶恐:“叫啥名兒?”“馬立仁,長官。”

“放鬆、放鬆……”我努力讓語氣平和一些,“看你也不像老兵,當兵圖個啥,不知道打仗會掉腦袋嗎?”“為活命,長官……”我有些意外。“當兵有飯吃,還有餉錢。額弟妹八個,一半靠額寄錢養活。”我不禁語塞。

“為活命”!如果是在一年前,我絕對會對這個回答嗤之以鼻。

那時候,委員長在廣播裏號令天下:“如果戰端一開,則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

那時候,無數的魏小叫們慷慨從軍、又慷慨赴死。

而現在,我們拚刺刀是為了活命,挖戰壕是為了活命,踏著同袍的屍體衝向敵陣也還隻是為了活命……有尊嚴地活命。不再冠冕,不再空洞,簡單、本質,退無可退。

“你睡一會兒,我替你頂一崗。”

“長官,額保證再也不敢睡了……”馬立仁誠惶誠恐、將信將疑。

“少廢話,是命令!”我的語氣不容爭辯。

“別打呼嚕……”我又補上一句。

第五節

對張自忠和板垣征四郎來說,夜實在太短。

整宿坐在作戰地圖前的張自忠心急如焚。日軍突入五十九軍腹地,情勢已是凶險無比。一一四旅在茶葉山和劉家湖兩地陷入苦戰,三十八師隻得將已東渡沂河的部隊緊急回撤救援。黃維剛又一次打來電話:雙方在茶葉山反複爭奪,陣地多次易手,二二七團傷亡極大,一一二旅的兩個團和一一三旅李九思部二二六團也已經拉了上去;而在劉家湖方向,日軍自夜襲突破外圍陣地後,已突入村子東半部,目前與二二八團陷入對峙,似在調集重火力,估計天亮後會有大動作。為此,三十八師已急調二二五團增援劉家湖,以圖固守。

“軍長,我現在手頭實在沒人了,能不能從一八○師調部隊過來,一個營也行啊。”黃維剛顯然已經打紅了眼,在電話那頭半哀求半嚷嚷。

“沒人?那現在給我打電話的是什麼人?”張自忠很少用這種語氣訓斥自己的這位愛將。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重新恢複了鎮定“……明白了軍長,我這就親自帶著師部警衛連頂到前麵去。”說完,電話匆匆掛斷了。

劉振三的電話緊跟著又打了進來:遵照軍部命令,一八○師已過河部隊正緊急渡河回援,隻留下三十九旅劉照華的七一五團,包圍監視突入苗家莊的日軍。

一切似乎正回到戰役的起點……然而,張自忠知道,大門正在合攏,圍殲板垣師團的最後時刻即將到來。

板垣征四郎也開始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派出“奇兵”極有可能正在步入危局。支那軍隊放棄頭一天的戰果,幾乎全部撤回沂河西岸馳援,苗家莊方麵又遲遲沒有進展……“現在,隻能祈求天皇洪福關照第五師團,讓我軍在夜裏把盡可能多的火炮輸送到沂河西岸。等到天亮,隻要等到天亮,大日本的空軍就可以再次發揮威力,支那軍隊將在我的立體攻勢下全麵崩潰。而假如這一切都無法奏效,那麼……”第五師團師團長瞟了一眼站在作戰沙盤邊愁眉苦臉的參謀長西村利溫大佐,自從長野右一郎聯隊長率部攻擊劉家湖不幸受傷之後,長野的這位同鄉兼帝國士官學校的校友就像換了一個人。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拯救自己了,一旦此役戰敗,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唯有切腹一途。

“此刻,梅津那幫家夥一定正捧著第五師團的最新戰報欣喜若狂呢。”板垣恨恨地想。

第六節

炮聲、密集的炮聲,彈身幾乎貼著屋頂呼嘯而過。

從窗板的縫隙中看去,日軍陣地近在咫尺,士兵密密麻麻地趴滿本該由我們來趴的戰壕,一名單腿跪地的尉官手按軍刀刀柄,臉色嚴峻。

“白藥,盯緊前窗!馬立仁,你守在這兒,其他人,抄家夥!”我本能地下達著命令,盡管這顯得十分徒勞:七個人,一挺彈藥隻剩半倉的花機關,三條步槍,幾顆手榴彈,六隻手……這一小撮人已經寒磣到即使自殺都要被日軍嘲笑。

有武器的反倒鎮定,而空著手的隻能渾身滿地地亂找,直到確定不可能從自己或是同僚的褲襠裏翻出任何能令鬼子慚愧的凶器

炮擊在繼續。就像日軍打算用光所有的彈藥儲備好空著手回家

“連長,額說他小日本在等啥,炮都打成這樣了咋還不衝鋒?”陝西佬睜一眼閉一眼地扒著縫往外瞄,提的問題十分具有建設性。

好在答案很快不言自明:人家在等坦克!

沒錯,就是在等它們:四輛醜陋的九五式坦克和一輛“豆”式,象屁股冒煙的巨大甲蟲,喘著粗氣爬上陣地。吱吱扭扭的履帶聲中,我們和房瓦都在戰栗……

與此同時,數目不詳的日軍飛機也飛臨我們頭頂,如同一大群振翅的黃蜂……短暫盤旋之後,日機開始尖嘯著俯衝、一枚接一枚地投彈,然後拉起、然後再次叫囂著俯衝、掃射。

日軍陣地開始歡呼,士兵們從戰壕中站起身,朝著天空揮舞軍帽、鋼盔,或是幹脆拋向半空。

我看得目瞪口呆,我們聽得目瞪口呆。

此刻,毋需多少豐富的想像力,每個人都不難在腦海中勾畫出這樣一幅悲慘的場景:地麵陣地上,日軍坦克肆無忌憚地推倒一堵堵院牆,追逐、碾壓著失去了掩護的中國士兵;半空中,彈倉已經投空的轟炸機晃動著機翼來回掃射,不依不饒。航炮的彈殼冰雹一樣灑落地麵,冒著煙翻滾、跳躍……而我們的同袍正一批批麥穗般中彈、倒下……很多年以後,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站出來說:“落後就必定要挨打!”而我也總會在心中默默地反駁:沒有挨過打,被打得肢殘腿斷、鮮血淋漓,又怎麼會知道落後的可怕。

此刻,我們感到慶幸,我們不在外麵;

此刻,我們感到羞愧,我們不在外麵;

此刻,我們甚至充滿憤怒,我們不在外麵!

我從馬立仁胸前摘下一顆手榴彈,擰開尾蓋兒,扯繩、投彈,然後一氣嗬成地側滾到牆邊……所有人終於恍然大悟,紛紛連滾帶爬著擠進牆角,手腳麻利的甚至還有時間捂上耳朵。

轟隆,一聲來自我們屁股下麵的爆炸震得整個屋子都在搖晃……我作出了此刻我唯一能采取的防禦:天衣無縫地炸斷了樓梯,天衣無縫地把樓下弄成一片狼籍,天衣無縫地讓家俱的碎片冒出縷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