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婆婆抖開下擺,挺腰坐於石凳上,麵上萬分淒涼,將回憶裏頭的宗宗往事挑揀挑揀,撿了幾件打緊的講。
千金一辭原是指的女兒之身,貴族小姐便是千金中的純金塊兒。然則如卿這塊兒千金有些悲愴,誕下已是根草不提,卻還有許多物事隻能在書裏瞧一瞧,沒有略開眼界的際遇。她將自己拘攣多年,倒不是不想拓寬拓寬眼眶子,隻因梅莊忒大,繞上一圈大約已經不曉得東南進了糊塗廟,況前後兩扇門日夜有人把著,興許她還未站到朱丹赤門跟頭,已教人發現並請回去。
於是乎這樁心頭大事,直至十六歲,邂逅了玄真,方能出門於浮華塵世作個領略,稍長些見識,算將十六年未能實現的宏願補個圓滿。
梅嶺正處元宵佳節,如卿其母遺留的詩詞中,有位名家的青玉案元夕深得如卿的心,寫的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如卿每每將此景要在心裏想象一回,方將入睡,可見她對元夕之景的向往非常。而眼下卻能瞧見花市燈如晝,人約黃昏後,她認為這趟子出門長見識,不算白長。
如卿同阿從兩個姑娘出門,釵荊裙布的形容委實惹眼,第一教梅家的人認出有些遭,第二教地頭霸主瞧上也有些遭,索性收斂收斂裝個水靈靈的侍從。
玉袖本以為他們忘了如今便是男子也特特遭旁人覬覦,如卿這般花容月貌的小白臉鶴立雞群在裏頭,勢必有垂涎色目,不惜下足血本將她綁去,他們這趟子門,出得不夠周全,籌畫不夠嚴密。
卻不承想,梅嶺平民並不闊綽,齊打夥兒苦心孤詣想的是如何吃飽飯穿暖衣,誠無納妾添子多加一口飯的計較,便無人打姑娘甚更是小兔兒的主意,倘或偶有需求也紛紛朝秦樓楚館裏紮,以至此處的紅館生意興隆非常。
人聲鼎沸,煙火齊放,花街柳巷是每位公子的向往場所,也是每位閨閣秀帷的好奇之處。玄真勸了兩句,沒將她勸住,便攜著在紅館門前一站,圖個熱鬧。誰知這站站不做緊,卻叫殷勤拉客的姑娘們半推半就逛上了窯子,吃起了花酒。除了阿從麵色發燙,頗扭捏娘兒們,剩的兩位倒甚從容淡然。
如卿一麵飲酒,一麵打量著四處。總以為梅家逢年過節華燈徹夜,真真琉璃爭輝,處處彩煥螭頭,已算奢侈,不曉得柔水芝蘭溫柔窯也教許多樗櫟醉生夢死,不似人間。
她將身旁的姑娘著去伴舞,握著茶杯道:“書上對溫柔鄉向來褒貶不一,前人多指摘誤人子弟,紙醉金迷,乃能禍國殃民。後世卻多詩詞盛產於此,嘉讚相傳。我看不盡如此,多是一些貴胄嫌錢忒多,來燒燒錢,甚或是幾隻孤鸞攜手附庸風雅,順道惹個把風流桃花債,博個響亮的名頭,最後嘛也有好奇心作祟進來長見識的。”
這是在說她自己。
玄真先是配合著笑了笑,接著眯眼打量一圈,最後凝神沉思,再禪定紓與他的見解:“這沒什麼好評論,不若是幾位姑娘的職業。凡人也和職業一般無高低貴賤之分,卻有三教九流之別。人學一技傍身,也為養家糊口,各有各的苦處,倒是不學無術的人沒資格做評論,且你我於此同在座也無區處,隻管喝茶,不評頭論足。”
如卿微蹙娥眉,應是消化著身旁這位高僧的高深之道,品來品去,說了句讓人噴茶的話,她道:“你來這裏倒十分自如熟稔,兼氣定神閑穩如泰山。”
倘若這句話由玉袖說出口,她細細酌量著,自己定不會同如卿這樣說的雅致有涵養,大約會同鳳晞這樣說“哎,我見你對這處的路徑倒挺熟的,這樣多姑娘圍著你打轉,你卻也能格外自然地對付,你說,是不是一直來這裏啊”諸如這樣的話,可知飽讀詩書的千金,即便是被扔在牆角,那還是價值千頃的金塊兒,同她數萬年在山野裏滾爬蹦跳的草包神仙,是不能放在一根秤杆兒上比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