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完全的黑暗。
我在那大概也僅能容納三個人的狹小的隔間裏坐下,寒冷沿著與鋼鐵罐壁接觸處的皮膚向全身蔓延,所過之處,細胞、血液、神經似乎在瞬間被冰封,直至大腦、意識。
“成,你還好嗎?”黑暗中,書生的手摸到了我,我默默應了一聲。“不錯,坐這東西也不錯,就是油味太大了,但願能早點到!”,他縮了縮身子,寒冷讓他不住顫抖著,但那似乎並沒有破壞他不錯的心情。
此時,有一點點光亮滴在我眼裏,我循著它,視線越過隔板上麵的縫隙,跳出還開著的油罐口,落在天空中一顆閃著微弱的光的星星上。一時間,我有點走神,或者說又出現了錯亂的幻覺,我覺得仿佛是坐在一品香樓頂的天台上,夜色如墨,我仰著頭在被城市的燈光汙染的天空中搜尋星星,一點點的,微弱的、稍縱即逝的。旁邊,常龍則坐在樓簷上,晃著伸出樓外的兩條腿喝啤酒,眼裏閃著城市的霓虹。我開玩笑地說,你倒是跳啊,跳下去,你將和城市融為一體,他哈哈大笑著:“豪飲酒,坐危城,膽氣也!”,而後衝我晃著手中的啤酒,拖著腔高叫著:“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
“成,你說常現在怎麼樣?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留下。他應該和我們一起走。”書生的語調低沉,他又摸了摸我,可能是擔心我睡著了。
那點星光在我眼裏耀出五彩的光環,而後破碎,世界重又陷入黑暗,而我覺得一股火焰在我體內漸漸燃起著。我摸索著抓住書生的手,把身上背的裝著薩阿迪的材料的包塞給書生:“書生,幫我一個忙!幫我出去!”
“你說什麼?幫你出去?”
我知道書生一定認為我瘋了,但我沒瘋,那一刻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自己要做什麼,我知道那可能意味著什麼。
“你出去幹什麼?他們會打死你?”書生抓住我,不住地搖晃著,他可能真以為我崩潰了、瘋了。
黑暗中,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能記住常龍說的那些事情,對嗎?保持沉默,找到監察部長官,把這些東西給他,你能做到,對嗎?”
“為什麼?”書生聲音有些哽咽,他還在搖著我,希望我能清醒過來。
“我不能讓常龍一個人留下。”我說。
書生放開了手,他明白我沒有瘋,我十分清醒。
“你可能會死的!”
我沒作聲,我知道那很可能,也許沒等我找到常龍我就會被幹掉,甚至可能我剛從這個悶罐裏爬出去,就可能飲彈身亡。但即便如此,我也無法把常龍一個人留在這裏,留著這黑暗中。
“你考慮好了?”書生鬆開了抓我的手。我想他能理解,我和常龍,一起在異國他鄉摸爬滾打,一起來阿富汗,一起經曆戰火,我們是兄弟,最重要的,我們有著同樣的膚色、同樣的根。
“你會很好地完成你的任務,我也會和常龍一起從這兒衝出去,我們會再見麵的,我們一定要再見麵!”我緊緊抱住書生,生離死別,也許就在此刻,但我相信我們能活著見麵。
油罐車還沒有動靜,也聽不見外麵有什麼動靜。書上幫我翻過隔板,我踩著他的肩膀抓住油罐口壁,慢慢把頭伸出來。陰沉的夜色稍褪,那輛帶我們來的破轎車依然停在那裏,亮著行駛燈,紅色的光影著車旁的四個人影,他們圍在一塊兒嘰哩哇啦地小聲說著什麼,好像是交代什麼事情,香煙的煙頭信號燈般的一明一滅。
“路上注意安全……檢查站有接應……聯係人……就這樣……真主保佑你們!”黑暗中,一個明亮的煙頭落在地上,被踩滅,然後他們開始相互擁抱、親吻,大概他們準備出發了。我用酸軟的胳膊支撐著身體鑽出油罐,從另一側跳下車,就在我伏進草叢中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家夥跳上車,在油罐口處向裏喊著:“你們兩個,聽見了嗎?”書生在裏麵應著:“我們在這兒。”“好好吸兩口新鮮空氣吧!我可要關上艙口了。但願你們忍受的了。媽的,美國鬼子!”
艙門重重關上,那個家夥從油罐上跳下來,幾乎就從我身旁走過,進駕駛艙,關車門,發動機點火,車燈在前方射出兩道明亮的光柱,車身抖了抖,巨大的車體緩緩移動,跟著那輛豐田轎車,駛出了這個破敗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