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
金刀在高高的樹上,像果子一樣掛著。
沒有什麼思想,漠然看看樹下那片舊街區。密密麻麻的房屋或高或低亂七八糟擠一堆兒,蜘蛛網般的電線、晾衣線或其他許多線把這片窄小的天空緊緊地綁佳、網羅、分割。女人的裙子、男人的褲子、孩子的尿片,各種花裏胡哨的毛毯、布巾,旗幟般飄蕩在風中,從線頭這端滑到那端,呼呼聲響作於耳。眼花繚亂的小鋪雜亂無章地攤擺在腸子街上,人聲嘈雜,臭氣衝天。
越過一排樓房,那是另一片天地。高樓林立,大街繁華。那裏是天堂。而這裏是隱藏在都市角落的地獄:
潮溫,肮髒,流動人員像老鼠一樣亂竄,清一色窮人。是打架鬥毆、吸毒搶劫、黃色網吧、錄影廳、書攤、情色行業的美麗伊甸園。
金刀家就在這裏。
他的衣服飄在青瓦片中間隔出的一小塊天棚上,紅色的 T恤擋住了狹小的木梯口 。從那裏鑽下去,一伸腳就能踩到他的羊皮鋪。小小的閣樓,直不起腰,躺下來腳可以擱在窗台上,稍一用力就能伸到外麵觸到牆頭草或青苔,有時候會有小鳥或別的飛蟲落在腳板上使勁睬他的腳趾甲、腳皮。再往下是一間大廳,用木板分隔成裏外兩間,外間是鋪麵,裏間是臥室、廚房、洗手間的組合。
金刀直直腰,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抱著樹幹趴著。
他的目光迅速從他熟悉的屋頂掠過,投向更遠處的那所用紅磚圍起來的校園 。操場和樓道上滿是學生,風聲捎來隱約可聽的嘻嚷聲。課間,美妙而短暫的玩耍時間。
金刀無數次逃學出來,就像現在這樣爬在高高的樹上,把自己當成一片樹葉或一隻果子,遠遠地、沉默地這麼看著。
他並不討厭讀書,隻是厭惡、仇視學校和學校裏的人。在那裏他得不到友情、關愛、理解、快樂和溫暖。反而飽受嘲譏、排斥、白眼末日欺淩 ?
"修剪子哎補鐵鍋喔修鞋子哇磨菜刀喲 "悠長的吆喝聲從風中傳來,清爽而響亮,像在鐵片中敲出來的音質,極富金屬感。
一個皮膚粗黑的男人騎著一輛改裝過的三輪車,載滿各種各樣的修補工具,像坦克一樣從樹下的那條坑窪泥路開過 。
車速明顯放慢了,吆喝聲停下來,男人習慣地抬頭往樹上仰望了一會。然後繼續前進。吆喝聲重又響起 : "修剪子哎一一補鐵鍋喔一一修鞋子哇一一磨菜刀喲一一"
金刀冷漠地看著那個背景三消失在垃坡和泥灰飛舞的小巷口 …"修剪子哎一一補鐵鍋喔一一修鞋子哇一一磨菜刀喲一一"
吆喝聲漸漸在風中談去。
那個人是金刀的爸爸。
金刀對他同樣充滿厭惡。他覺得,他在外麵所受到的一切輕視和嘲笑全都拜這個爸爸所賜。是他的行為,給金刀的生活和成長帶來無窮盡的屈辱和陰影。
魚塘旁邊種滿枝葉肥大的芭蕉樹。一幢老式的石樓孤獨地隱匿在那。
金刀很小的時候常和劉豆、小龍王、蘇花、藍明明這些孩子到芭蕉林裏摘芭蕉,躲在石樓下不讓大人們發現,偷看吃。
他們對這幢石樓非常好奇。石樓的大門和窗永遠都是緊閉著的,但裏麵住有人。他們見過樓頂的煙囪冒煙,還見過窗口邊的窗簾羊皮風吹開過一半,一個黑色的影子幽靈般一閃而過,隱沒。每個黃昏,某間屋子的窗口就透出淡淡的燈火。而且,牆壁和窗台上留著黑色的斑癮,像是被火燒焦過。
"什麼人住在裏麵呢? "蘇花好奇地問他們。金刀很想回答她,但他隻能沉默。因為他根本就不
知道。"我很快就會知道的……"吹牛是劉豆的風格。不久之後,劉豆還真有了答案。石樓裏麵住著一個
麵目猙獰的老妖精。她是羊皮火燒了妖氣以後禁錮在石樓裏的。小孩子一定不要進樓裏去,老妖精還有能力吞下一個或十個小孩。那是劉豆的奶奶說的,她親眼見過那場大火。
他們都相信這是真的。
別的孩子再也不敢靠近石樓。金刀卻很想親眼看到劉豆奶奶說的那個老妖糟。
"石樓那裏住著一個羊皮火燒過的老妖槽,是真的嗎?"
有一天,金刀忍不住問爸爸。他想,爸爸是大人,還到處收破爛、修理東西,肯定會知道一些。
啪。爸爸給了他一嘴巴。
金刀捂住火辣辣的半邊臉,吃驚地看看爸爸的臉在變成豬肝色 。
後來,每次隻要金刀間及有關老妖精的事,爸爸的情緒都很壞。這反而更激起金刀想了解石樓秘密的好奇心。
金刀經常在石樓周圍徘徊,默默地凝望著黑跡斑駁的石牆和石牆上的雜草。火燒痕跡更讓他確信很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大火是真的。
每個月的某一天黃昏,會有一個幹幹瘦瘦的老太婆提一籃子米、菜和油鹽到石樓來。她戴 -J頁低低的帽子故意擋住臉,穿著灰黑色的衣服,還把衣領子豎起來擋住下巴。她用最快的速度從腰頭摘下鎖匙開門閃進去,兩扇木門無聲地關閉。不久之後,一樓左邊的那間屋子就亮起燈,煙囪冒出白色的炊煙,空氣中散發出米飯和菜的香味。之後,她就會空著手出來,腿腳特別快,有點像逃。好幾次金刀和她迎麵相逢,看到她帽子下的臉像冰一樣冷,兩片薄刀子似的嘴唇用力緊閉,目光極不友善。
猶豫了很多很多次,金刀才鼓起勇氣擋在她的麵前,間她石樓裏住著的是一個被火燒過的老妖精嗎?你給她送吃的?"
老太婆像被電擊中,瞬間僵硬,空氣中連呼吸的聲音都在頃刻間靜止。一秒鍾之後,一個尖利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滾遠點,你這條野狗。你這個災禍東西,全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
金刀撒腿狂奔,野猴般敏捷地爬到高高的樹上, 還狂跳不己 。那張扭曲的臉像魔鬼那樣可怕,雞爪手指在空中亂舞,看起來可以把他撕成碎片。
老太婆從樹下走過,咒罵聲在風中像刀片劃過,全是一些讓金刀無法理解的詞語是你害的……你把她毀了……你這個禍星……
金刀不敢確定是不是罵他。那老婆子一定是瘋了。
他和石樓裏的老妖精能有什麼關係呢?她被火燒的時候,
他還沒出生呢……噢,已經出生了。可那時還小。
慢慢的,金刀對石樓裏的老妖精不感興趣了 。他找到了新的好玩的東西。他們居住的老街旁邊建了很多高樓,修建了好幾條大街。他和劉豆他們放學之後翻過高高的牆到那邊去玩。那會兒,街道剛剛修好,車子還不多,樓房裏住的人也還不多,即使是白天也顯得冷清。他們在平滑的水泥地板上玩足球,然後嚼著廉價的糖果挨著大樓走著瞅著,大聲地叫嚷,然後靜下來聽回音。貧窮的童年,隻要有一點點新奇的東西都會覺得無比幸福。
但是,金刀的幸福感在十歲的那年秋天的某個中午被徹底打碎 !
那天,金刀和劉豆、小龍王還有很多男生在芭蕉樹不遠處的泥窪地裏摸魚。頭天晚上下了場大雨, 7ki5長魚塘,魚兒遊在周邊的田溝末日泥窪裏。很多人都來抓魚。魚塘的主人在高坡上撕著大嗓門喊各位兄弟,抓到的魚請還給我,我按每斤三毛錢給你們……"
很多孩子都想來摸點零花錢。劉豆發現水溝裏有一大堆魚,大夥兒興奮得眼睛發綠。少說也有好幾十斤,可以掙到十多塊錢了。劉豆不經意地提起一件事,昨晚,有人大聲喊叫,聽那叫聲是從石樓裏傳出來的,聽起來很痛苦。妖槽的叫聲很可怕,像貓叫又像老虎口孔,的確很嚇人。昨晚很多人都聽到了,包括金刀。
金刀側過臉朝冷落了一些年月的石樓望去。他想起,昨晚爸爸半夜出門去了,直到天亮才帶著一身雨水和滿麵愁容回家。
芭蕉樹中的泥路上,金刀的爸爸騎著三輪車飛快地朝石樓而去。他把車子停在門外,熟練地從腰頭摘下鎖匙開了門,很快就消失在神秘的門內。金刀以為是他看花眼了,但是,那輛他再熟悉不過的三輪車卻提醒他,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金刀和所有人吃驚。
那個幹瘦的老太婆拿塊被子鋪在三輪車裏,金刀的爸爸抱著一個用毛毯包著的人從屋裏出來,輕輕地放在三輪車上讓老太婆坐上去扶著。然後,金刀的爸爸匆忙地跳上車載了她們急促地離開。
所有人都直起身排在路邊,吃驚地看著他們。
老太婆這次沒有戴帽子,頭發淩亂飄飛著,像青蛙一樣睜著大大的眼睛鼓著腮幫。左腳穿皮鞋,右腳卻跟著一隻拖鞋。風吹過,毛毯滑落一角,傳說已久的可怕妖精終於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臉部羊皮火燒得變形,五官移位,頭皮書皮燒成肉疙瘩,稀少的頭發像雜草一樣零散地點綴在肉?藝瘩中。兩隻眼睛裏閃爍著兩點清亮的光,
不安而恐懼。所有人都默默無聲。金刀死死盯著爸爸的眼睛慢慢蒙上了眼淚,而爸爸
的眼神卻漠然地從他的臉上掃過,隻看著前麵的路。就在刹那間,金刀覺得他和爸爸就好像是一對陌生人。車子漸遠之後,大家的意識解凍,嚷叫聲鋪天蓋地般響起老妖精火燒的老妖精 " "金刀的爸爸和老妖精在一起 ! " "金刀的爸爸剛才抱著老妖糟了 .."那金刀的爸爸也是妖槽口羅 "
金刀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
"閉口麓 "金刀衝上去對所有嘲笑他的人揮起拳頭。他還太小,輕易地就被塊頭比他大的人放倒在水溝裏。他再次爬起來衝向他們,然後又被扔進水溝 …
他成了一條泥魚。他坐在水漿中怒視著他們,暗暗下決心,等他長大了,一定要把今天嘲笑過他的人一個個打倒在地。
金刀在一片哄笑中轉身悄悄離去時,眼淚奪眶而出。大滴的淚水滴落在地麵的芭蕉葉上。 "答答……"清脆而動聽的聲音在孤獨地唱吟。
他聽到幸福破碎的聲音。
爸爸挨著街道到左鄰右舍家去,低聲下氣地求別人借錢。石樓的那個人晚上吞了一塊刀片,從胃裏取出刀片得花很多錢。他們客客氣氣地對爸爸滿臉堆笑,說了很多好聽的話,然後就是訴苦,埋怨生活不好、日子難過等等。最後,爸爸隻借到一堆散錢,好滿一袋,算算才三百多,遠遠不夠醫藥費。還得繼續借。
東街頭有個叫老虎二的,靠開黑網吧和賣盜版碟賺了不少錢,還做過六合彩二莊家,把這片街區人的錢全都收集到他的口袋裏,被抓進去過好幾次,出來後,他還是有錢人。現在和人合夥在新街區經營一間酒吧和一間飯店,聽說賺了不少錢。另外,人們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可能同時還在做著某種見不得光的非法生意,要不,那麼有錢的人,為什麼還老鑽回這片破爛的老街來?很多時候還有些神秘人躲躲閃閃地跟著出人。這裏的人看不起他,說他錢財收入道路不正。金刀覺得爸爸是個靠自己手藝掙錢的人,每一毛每一分都是幹淨的血汗錢,可是,爸爸現在還得求他去。為了跟他借到一千塊錢,悶聲不響地蹲在他家門口默默地幫他擦完一大堆鞋子,修好他扔在角落裏的一輛本田,還幫他把三間舊屋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就遠遠陪在牌桌外,等待叼根煙高聲嬉笑著和幾個妖氣男女玩牌的老虎二。老虎二打完牌之後,拍拍屁股,出門上車,準備去某個酒吧喝酒狂歡。爸爸縮著腰跟在他身後,像小狗期盼人施舍根骨頭一樣。
"噢 "老虎二係上安全帶後,看到站在車前的爸爸,伸頭出來好奇地問他你有什麼事嗎 1 "有錢人就是健忘呀 !人家為他做了一整天的重活粗活隻是想跟他借一千塊錢,他明明也說過等等的,可轉眼他就不記得了 。
"我想跟你借一千塊錢。 "爸爸雖然在刹那間感到自尊被狠狠地踢了一腳,但他還是強力忍著,隻要忍忍就好,他已經看到了希望。
老虎二上下打量他借你一千塊錢,你還得起嗎? "他的目光落在街頭另一端的金刀身上不會要等到你兒子將來長大了,收到破爛賣了再一毛一毛地攢幾十年才還給我孫子吧。 "
車內響起一片狂亂的嘲笑聲。
爸爸歪歪口肆無聲地苦笑起來。
"好吧。看在小時候我拉屎你幫我擦過屁股的份上,就借你這一千塊錢,但我沒有耐心等我孫子將來去向你兒子討債,一年之後的今天,的飛得把錢還清給我。要不,你那房子就得給我用一年。 "老虎二拿出一張紙,揮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大的字,讓金刀爸爸在上麵簽了字,算是借條。
車子載著幾個有錢的瘋子出了街。爸爸懷揣著錢,捂著疼痛的心窩往家走。他看到街角處,金刀湧出冷冷的目光、毫無掩飾的鄙視。
爸爸避開金刀的目光,回家騎上三輪車,匆忙趕去醫院。金刀在高高的樹頂上,和一窩剛剛出殼的小鳥度過了整個無聊的黃昏 。
天黑了 。夜深了。街上隻有冷清的燈光灑在路麵上,陪伴著孤獨的金刀 。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往街口張望。任何一點腳步
聲響起都能擊拍心房的 浪潮,讓他澎湃。始終沒有爸爸的影子出現在視線。當他被晨曦中掃把拖過的"嘩嘩 "聲驚醒時,昨夜讓他寄予希望的燈火已經淹沒在天際間淡淡的唬王白色中。他在台階上睡了一晚。
放學回來,發現鍋裏有做好的飯菜。爸爸回來過,然後又去了醫院。金刀感到,他正在被遺棄。爸爸和石樓裏的老妖精走近了 。金刀和爸爸的感情卻疏遠了 。
"金刀,你爸爸和老妖精搞對象… …"放學的時候,小龍王背著書包小跑在金刀屁股後頭,大聲說。所有人的笑聲像約好了似的同時炸響。金刀,還有他爸爸和老妖精的事已經成為同學們尋開心找樂子的笑話資源,誰不開心了或心血來潮了,都會以他們為主人公忍意編造些故事討片笑聲 。
金刀知道,要讓這些無聊的人閉嘴,隻有把他們打服。雖然他非常明白,他的拳頭還沒具有征服這群家夥的威力,他的身軀還沒有強大到可以輕易橫掃他們的淫威,但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讓他們對他聞風膽寒。
隻是,目前他回頭怒視的凶光隻能嚇住膽小的小龍王。小龍王的腿像被注入麻藥,支撐不住肥胖的身軀,像泥土佳一樣倒下,半天爬不起來是 ……是劉豆說的笑聲更加響亮。有聲音慫恿金刀找劉豆算賬。他們想看熱鬧,金刀偏掃他們的興,用最快的速度奔出學校,消失在田野盡頭。
劉豆跳過一條田溝的時候被一隻伸出來的手拉住了,劉豆以為羊皮蛇繞佳,駭得臉成青紫 。他的胸口羊皮熱乎乎的東西壓住,一張熟悉的臉晃在麵前。 "金刀的飛瘋了嗎? "劉豆想用力把他推開。
金刀揪住他的衣領狠狠地警告他小心點,以後再編造他們家故事的話,放他的血。 "那不是我編的。是我爸爸說的 ……"劉豆理直氣壯。隻要是大人說的,那就是事實。 "你爸爸怎麼說的? ""你爸爸到我們家借錢給老妖精治病,我爸爸跟我媽媽就說起了他們的事……"劉豆看看他你還敢聽下去嗎?絕對嚇死你。 "金刀受不了他那同情的眼神,讓他快說。劉豆說,很多大人都知道在十多年前他爸爸和老妖精之間的事,他們在小時候就戀愛了,還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有可能就是金刀。荒謬。
金刀一拳把劉豆砸成了獨眼黑熊。劉豆哭著回家。一個多小時之後,預想中的事發生了。劉豆的爸爸媽媽拉著劉豆罵罵咧咧地往金刀家來。金刀爸爸低聲下氣地給他們賠禮道歉,還答應付治傷費。可劉豆的爸爸就是不妥協,一定要金刀的爸爸也把金刀打成獨眼黑熊。金刀爸爸覺得這個要求太無禮,拒絕了。劉豆的爸爸伸出大手把金刀一把抓過去,給了他一拳,血從嘴角流出來,半邊臉額立刻青紫紅腫。他們一家人還不解氣,沿街大罵,拿出陳年舊事胡說八道十個私生子,九個是混蛋 ……妖精生的野種……
很多圍觀的人,去口全都是圖熱鬧的看客,有人巳望這場矛盾鬧大點弄出多點看頭來。他們不斷地哄笑附和或提出各種問題引導他們說出更狠毒傷人的話。在這片街區裏,金刀家是最窮的人家,金刀爸爸又是最老實厚道的人,好像很自然合理地成為被人欺負和嘲弄的人物。
金刀爸爸蹲下來,借著屋外蒙 H龍的天色趕補一雙黑色高跟鞋。多年來,聽盡無數冷言碎語,已經習慣了無聲地做一名聽力正常的聾子。經曆歲月無情的握枯拉朽之後,他知道人生就是這樣,要學會沉默和容忍,生活才能夠過得安穩些,才能避開爭鬥所帶來不可預見的可怕的傷害,平安和生命是很重要的。但年少的金刀還理解不到生活意義中的這一層,此刻正躲在小小的閣樓裏,為爸爸沒有骨氣而倍感羞愧,用心中最旺盛的怒火醞釀一場他所能做到的報複。
天黑下來以後,這片街區電壓器相繼發生爆炸,大麵積停電。電力公司明天才來檢修,大家隻好用昏黃的燭光替代電光 。
漆黑的夜給了金刀某種力量敢做一切破壞的事。他把石頭砸向人們的窗戶和屋頂。咒罵聲先從劉豆家傳出,之後便是j蔭街叫罵聲此起彼伏齊響。他們隻是關在安全的屋子裏叫罵,在沒摸清危險有多大的情況下,誰都不敢踏出家門半步。之後,咒罵聲就淹沒在可怕的黑暗中。人們把門窗護緊,滅了燈火,躲在溫暖的被窩裏一家人互相挨著尋找安全感 。
一夜之間,這片街區像被日軍衝進掠奪過一樣,玻璃瓦片、碎紙和衣服淩亂滿地。金刀踏踩在這些東西上,欣賞他的傑作,用冷峻的麵孔包藏著內心無比強烈的激動和興奮。
鄰居老人們說,街頭的這棵大鳳凰樹,已經有五十多歲,經曆過戰火的洗禮,樹身上還能清楚地看到一些槍洞。有人從樹上挖走子彈而留下很多大大的洞和坑窪,後來成為小鳥避風遮雨的窩。
這棵樹這些樹洞還有這些鳥窩陪伴金刀度過整個單純而快樂的童年,也給予了他很多美麗的幻想。從童年到如今的青春少年,他已經習慣了來這裏,坐在高高的樹上,和葉子、繁花、樹皮、樹洞、鳥窩分享心情喜悅還有悲傷 。
今年,鳳凰花開得特別繁茂,滿樹火紅。金刀卻很憂傷。很小的時候,他看到別的小朋友在黃昏的時候有媽媽幫洗澡,節假日裏有媽媽陪著逛街,肚子餓了有媽媽做飯,天氣冷了有媽媽打毛衣,下雨天有媽媽到學校送雨傘,天黑有媽媽呼喚回家的聲音,生病的時候有媽媽溫暖的懷抱……這些,別人有的他都沒有。
腦海裏沒有媽媽的任何記憶 。從會羨慕別人的媽媽開始就問爸爸我有媽媽嗎,爸爸?""我的媽媽呢,爸爸?""我是誰生的,爸爸?""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媽媽,爸爸?""我沒有媽媽嗎,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嗎,爸爸?"
"媽媽長得什麼樣的,爸爸?有照片嗎?"
"媽媽是不是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爸爸? "
間的問題很多,但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隻有幾個字不知道,別間那麼多。 "
剛開始的時候,他隻是簡單地想,也許媽媽死了或者改嫁了。後來慢慢長大懂事之後,尤其是聽到別人謠傳爸爸和老妖精的事情之後,他就有些不好的清測,雖然他把那些話當成是臭屁,但什麼事都不會空穴來風,和風之時起波波總有可究的原因。從爸爸對老妖精的關心程度來看,他們之間一定有某種他所不知道的深層關係 。爸爸很在意她。
她吞刀片,爸爸不怕眾人的目光到她家去把她抱出來,送她上醫院,日日夜夜守護在病床前,還為了她的醫藥費不顧自尊到處求人借錢,飽受白眼和嘲 i幾。她出院以後,爸爸天天都到石樓去,幫她家打掃,拆洗羊皮套窗簾,甚至她的衣服也代洗。還在石樓的後門開了一塊地,手中了一圈向日葵做國欄,手中起了花花草草和青菜,還特地跑到城外的河邊摸回河石在園子裏徹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石子小道,道的旁邊還放幾隻大缸,裝滿清水養幾尾金魚。金刀多次目睹他們在園子裏一起散步、看花、身影。如非親眼看見,他絕不敢相信老實果板的爸爸竟然能和一個麵目全非的老妖精如此浪漫,宛如年少的情侶。很多難聽的話都傳到金刀的耳朵,他們說金刀的爸爸太窮了,想、娶老妖精,不用花錢 ……
金刀做不到對傳言無動於衷。每個字都像刀片一樣刺痛他的心。他沒完沒了地打架,打傷了人,也被人打傷,身上天天都有傷口,新傷蓋著舊傷。
爸爸沒有責備他,用一向溫和的口吻淡淡地說別老打架 ..…?不能這樣度過你的青春時光 ....
"我為什麼打架,你不知道嗎?因為你。 "金刀忍不住積攢已久的壓抑和不滿,嘲弄著反問他你的青春時光是怎麼度過的?嗯? "
爸爸沉默了。
金刀仍緊緊追問我媽媽呢?你今年才三十二歲吧,而我已經十六歲了。你在十六歲的時候當了我的爸爸是吧。還敢教我怎麼度過我的青春。你把我媽媽怎麼了?我媽媽到底是什麼人?在哪?死了你告訴我她的墳在哪裏。嫁了還是走了,總歸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爸爸猛地抬頭,眼神中閃過像猥一樣凶怒的目光,但隻停留瞬間便淹人一如從前的那種漠然和無所謂中,而後又揚起一份驚i宅。他突然間才驚覺,麵前這個兒子是那麼的陌生。拉著他的衣角跟在屁股後頭為了想得到一毛錢買糖而背課文的情景還恍若昨日。那個撲進他懷裏伸手抓胡須的兒子怎麼一夜之間就成大入了?親情何時變成了仇視和怒火?
他內心深處湧起一股濃重的悲涼。"我不知道 ......金刀轉身出門,背後響起一聲長長的哀歎,如百年古墓幽魂發出的呻吟。
金刀在樹上凝望了石樓很久,最後決定闖過去,即使弄不明白一些事,也要毀了那裏麵的某些東西,警告她離爸爸遠點。
金刀猴兒般滑下樹,飛奔到石樓下。攀牆是他的拿手絕活,幾下子就爬到樓頂的天棚之上。從樓道走下去,寂靜中響起淒涼的琴聲。
誰會在這裏拉小提琴?看來,這石樓裏還隱藏著很多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金刀尋著琴聲到了二樓。厚厚的石牆砌成的一條走廊,左邊是房屋,左邊是厚厚的牆,有三個深深的窗子,統一的黑色木板緊緊關死,但擋不住頑固的陽光從細細的縫隙中穿透進來。走廊中間,第三個窗前,一個身披白衣的人背對著他,正沉醉在音樂中。金刀雖然沒有多少音樂細胞,但還是被淒婉的琴聲打動了,不小心歎了一口氣。
琴聲突然要然而止。那個背景三猛地轉身,驚恐地看看金刀 。但落荒而逃的人卻是金刀。
金刀像球一樣從木梯子上摔落。老妖精提著琴f象幽靈般飄到樓梯口,緊張地看著他。金刀從她的眼裏看到了溫柔和關切。
老太婆從一樓的廚房衝出來,當她看到從地上爬起來的金刀時,臉氣成長紫茄瓜,大吼一聲臭小子,你來這裏做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爬牆嗎?賊膽真大呀。 "真不敢相信,那麼瘦的身體裏怎麼有那麼大的能量,吼叫聲如同打雷。金刀避開她抓過來的爪子,逃到大廳,打開大門,衝到外麵。老太婆追到大門口就停止了腳下步,{旦罵聲還是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