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孩童記憶
抱香,是一種樹。它生於其它樹旁,狀若寄生,名為抱木,由於木質有香氣,故又被人叫做抱香樹。
在我兒時生活的地方,當地人常用抱香樹的樹幹做木屐。據說其木質柔弱不勝刀鋸,用水浸濕後,易如削瓜,幹了之後,則堅硬無比。也正因為水浸後木質柔弱,做成木屐後,除了輕之外,踏在腳下,穿街過巷,那種響聲與用別的木頭做的木屐不同,既脆又柔,沒有那種很生硬的敲打聲,用小雨和暴雨來形容這二者的區別比較恰當。如果是女孩子穿了抱香木屐行走,其動靜就像淅淅瀝瀝的小雨,拂麵而來,假如又恰好是清晨或黃昏,就更有詩情畫意了。
我兒時住在揭西縣委機關大院旁的家屬宿舍裏。與機關大院一牆之隔,不遠處的基圍,長有許多水鬆。其中一棵特別高大的水鬆樹的旁邊,就抱生了一棵抱香樹,形如父子。
傍晚時分,父親拉著我的小手散步。走到這棵水鬆樹的跟前,父親總會停下腳步,望了望樹梢,用手撫摸那棵抱香樹的樹幹,然後,便會像撫摸樹幹一樣摸一摸我的頭。
而如今已為人父的我,每每回憶那個場景,覺得站在父親身邊的童年的我,恰如水鬆之於抱香,抱香的香,就得之於緊緊相抱的水鬆。
靠麵包解饞的日子
小時候,父親給我起個小名叫“西古”。“西”,既是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又有紀念我們的出生地揭西的意思。“古”,在客家話中是“男孩”的昵稱。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有好幾個年頭,全家人都是早上隻能買兩個麵包,隻給我和哥哥吃。長大後,我才知道是因為家庭經濟困難,父母親兩人上班要養我們姐弟5人和奶奶共8口,確實很不容易。
而且,麵包在外邊是買不到的,隻能憑飯菜票在機關飯堂買。
每天清晨,一起床穿好衣服,洗漱之後,我就往機關大樓的二樓跑,急著向父親要菜票和飯票買早餐。
父親的辦公室分內外兩個房間,外麵的是會客室,裏麵的是臥室。
通常,這時父親已經起床,正坐在凳子上看文件。
也有遇上父親剛起床的情況。這時,旁邊的叔叔會叫我先等一下,不要吵醒父親,因為父親昨晚寫材料忙了一個通宵。
父親不管再忙,總是開心地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捏一下,說:“阿西古力氣有沒有大些了呀?”
當我沒“反抗”時,父親會說:“啊呀,阿西古沒有力氣了!”
當我大力掙脫時,父親會說:“啊呀,看來阿西古最近吃飯多了!”
天氣變冷的時候,父親會看一看我穿夠了衣服沒有,說:“別受涼了!”
一天, 父親故意說:“啊呀,阿西古怎麼沒有把臉洗幹淨?”
我明明是在家裏認認真真地洗過臉的,可還是信以為真,急忙拿過父親的毛巾來擦。
父親哈哈大笑:“阿西古,你可上當啦!我逗你玩哩!”
父親把飯菜票遞給我,說:“快去買麵包吧!”
我拿著飯菜票,興高采烈地衝回家,拿起鋁盒,往機關飯堂飛奔。
一般早上7:00,廚師叔叔開始把蒸好的麵包從竹籠裏拿出來,在上麵刷一刷油。
看著油光閃閃的麵包,我直流口水,趕緊把飯菜票遞給廚師叔叔。
廚師叔叔照例遞給我兩個麵包。
我買了麵包回到家裏,父親也從辦公樓回來,全家一起吃早餐。
父母親和奶奶看著我和哥哥吃麵包,他們隻是吃點鹹菜、稀飯。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隻求我和哥哥多吃點,吃好點,身體長快點!
姐姐們的奢望是吃豆腐。
在縣委飯堂,1角錢可以買到4塊豆腐。每次我都早點去,早點去可以挑4個邊角的買,較大塊。
那個時候,我的肚子好像特別容易餓。
每天下午,我從幼兒園放學,通常第一時間就上父親的辦公室,去“接”父親下班回家。因為,父親有時會犒勞我一下。
但是,很多時候我等到肚子咕咕叫,仍未見到父親的身影,隻好悻悻然回家。
一年之中,我喜歡的月份是9月。因為,這個時候院子裏的葡萄熟了,熟得發紫,有時辦公室的叔叔們會摘下一串來給我吃,那真是高級享受。
不過,我最高興的還是能和父親一起回家。在路上,我會向父親講自己一天的所見所聞。父親也高興地聽我講。
要是我講的事引得父親高興,他就笑著說:“阿西古今天表現不錯,加個菜獎勵一下!”
我喜出望外,連忙從家裏提著一個菜桶,跟在父親旁邊,向機關飯堂進發。
廚師叔叔看看我,說:“哎呀,好吃的菜還沒有煮好哩!”
我怪懂事地說:“我等你把好吃的菜煮好以後再買。”
父親就跟我一起站在飯堂等著。
這個時候,往往會有很多人過來跟父親說這說那。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
這個叔叔說完了,又一個叔叔馬上走近父親的身邊,說了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在與父親商量工作。
廚師叔叔對我說:“菜煮好了,拿菜票來吧!”
我把菜票遞給廚師叔叔。
廚師叔叔把好吃的菜盛放在我的菜桶裏。
我走到父親的身邊,拉了拉他的手,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父親說:“爸爸跟叔叔談工作還沒有談完呢,你先回家吧!”
我隻好噘著小嘴,做出有力無氣的樣子,一個人提菜先回家……
略帶苦澀的年味兒
一年之中,快過春節的日子最叫人興奮。
縣委機關大院裏麵有一口魚塘,周圍是用石塊砌起來的。
農曆十二月二十五,幹部們在魚塘邊架起一台抽水機,從下午2:00開始抽水。
我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不時到魚塘邊去察看。
將近黃昏,太陽慢慢地鑽進薄薄的雲層,變成一個紅紅的圓球。西邊天際出現比胖娃娃的臉蛋還要紅潤、嬌嫩的粉紅色。
太陽的周圍最紅,紅得那樣迷人。紅色向四下蔓延著,蔓延了半個天空,一層比一層逐漸淡下去,直到變成灰白色。天空中漂浮著柔和、清亮、潮乎乎的空氣。
晚霞把彩色的柔光灑在魚塘裏,就像給碧水插上一朵朵絨花。塘裏的魚兒成群地遊動著。它們有時擠在一起,好像在竊竊私語;有時抬起頭來,好像議論著晚霞的奇異。
我和小夥伴們吃過晚飯,一直在魚塘遊逛,等待那興奮的時刻。
夜幕低垂,機關宿舍點起了燈火。從窗戶玻璃裏映出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在魚塘裏逗起縷縷的漣漪。
到晚上10:00,魚塘的水被抽掉一半,露出大小不一的石縫。
我們這群孩子知道石縫裏麵躲著塘鯴和小魚,就穿著水鞋,打著手電筒,拿著小網,去抓它們。
我伸出小手,從一條石縫摸到另一條石縫。那些狡猾的魚兒總是逃不過我的手心。
直到小網裏裝滿塘鯴和小魚,我才回家。
回到家,已經是很晚很晚了。
父母親房間的燈仍然亮著,他們還沒有休息。
我一進門,母親就過來接我的小網。
父親關切地說:“阿西古,快點去洗澡!”
待我洗完澡,父親說:“快睡覺吧!”然後才放心地關燈休息。
雖然父親沒有太多的話語,沒有問這問那,但是我感到一種特別的安全感,就像一隻走丟的小鴨又回到鴨寮一樣。
過春節另外一件高興的事,就是年前母親總會去商店預定好布料,給孩子們做新衣服。
我喜歡跟著母親上商店。
我拉著母親的手走,來到街上,看到許許多多放得整整齊齊的鞭炮和對聯,說:“媽媽,我們買鞭炮吧!”
母親說:“鞭炮過些天再買也不遲。我們要趁早到商店去,看能不能買到布尾。”
我問:“為什麼要買布尾?”
“買布尾,1尺之內多出的不用付錢。”母親說,“這還得請賣布的彭秀花幫忙通知,才能買到。”
母親把布尾拿回家,給父親看。
“這布尾,花色好,又結實。”父親誇獎母親。
母親說:“正好可以給孩子們每人做一件新衣服。”
父親說:“我下午要出差,中午我把布尾拿給老師傅裁剪縫製,過半個月就能拿衣服回來給孩子們穿。”
母親高興地說:“那正好趕上過年穿。”
大年三十,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
到處是“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家家門口貼著鮮紅的對聯。院子裏小夥伴們蹦蹦跳跳,一片歡聲笑語。
吃過團年飯,母親笑眯眯地拿出新衣服,對我們姐弟說:“你們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我們姐弟爭先恐後地跑向母親身邊,接過新衣服,興衝衝地往身上套。
父母親和奶奶在一旁會心地笑著,說誰穿的較合適、挺神氣什麼的。
我穿好新衣服,搶著說:“我的新衣服最好看,穿上最精神。”
父親逗我:“那你走幾步,給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穿上最精神。”
我擺出一副當仁不讓的模樣,在大家麵前走來走去,一會兒揮舞小手,一會兒扭動腰肢,一會兒邁開大步,擺出不同的姿勢。
大家給我逗得哈哈大笑。
我晃動著一雙小手,叫喊道:“我贏囉!我贏囉!”
父親的半個番薯餅
“阿西古,你比爸爸命好!”奶奶對我說:“你爸爸小時候,不知吃過多少苦!”
奶奶生了4個小孩: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因為家裏非常貧困,無法養活4個兒女,奶奶在兩個女兒很小的時候,就把她們送給別人做童養媳,後來再也沒有見到了。
父親7歲時,爺爺病逝。
奶奶30歲守寡,獨自挑起一家子的生活擔子,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父親有個弟弟,12歲那年去種番薯,碰上大雨,淋濕了身子,回到家裏就發高燒。
奶奶沒有錢送叔父去看醫生,眼睜睜地看著叔父被病魔奪去生命。
最後,奶奶全家隻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奶奶出去幫人挑石頭,賺點散錢,跟父親一起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父親年紀小,個子矮,不能挑重的東西,偏偏要跟著奶奶出門:“我幫你挑石頭!”
奶奶說:“你還小哩,長大了再幫媽媽吧!”
父親說:“我個子小,就挑小的石頭。”
奶奶隻好帶著父親一起外出挑石頭。
一路上,都是奶奶挑著石頭。
快到東家的門口了,奶奶才讓父親挑一下。
東家見父親吃力地挑石頭,稱讚道:“這娃兒真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大人做事。”
奶奶歎氣道:“娃兒沒有什麼吃的,個子難長大。”
東家也歎了一口氣,轉身進屋,端出一碗飯給父親吃。
沒有石頭挑的日子久了,奶奶就沒有一粒米下鍋。
父親去幫村裏的人放牛。
父親放了一天牛,才換回半個番薯餅。
父親把這半個番薯餅拿回家,交給奶奶。
奶奶把這半個番薯餅退給父親,說:“乖孩子,你吃!”
父親又把這半個番薯餅交給奶奶,說:“我已經吃了另外半個餅。”
奶奶這才把那半個番薯餅吃了。
父親看著奶奶吃,口水直流,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忍不住說:“這家主人也太小氣了,連番薯餅都隻給半個!”
奶奶這才知道真相,把父親抱在懷裏,熱淚盈眶。
……
孤兒寡母的,村裏有些人認為這個窮小孩沒有什麼出息,經常刁難父親。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激勵父親:“娃呀,你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因為,有時靠親戚接濟一下,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父親決定自己養活自己。
十一二歲的他,上工地去打石頭。
打石頭,其實就是打造門窗的石材。
十一二歲的人,連拿錘子都還不太穩,還得把大石頭打成可用的石材,該是多麼艱難啊!
烈日炎炎,父親揮動錘子,一下一下地打著。
汗水流在父親的臉上,浸濕他的衣衫,他全然不顧。
濺起的石頭粉末四處飛揚,直嗆鼻子,父親全然不顧。
隻是當粉末撲上臉龐,幾乎模糊了眼睛,父親才揚起衣袖,拂拭一下眼睛。石頭粉末混著汗水,把父親的臉孔塗成花貓臉。
父親打一天石頭,可以領到約1斤重的米。
就在這麼艱苦的日子裏,父親開始重新讀書,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這一童年時代打石頭謀生的經曆,父親也對我說過。
回憶之後,父親感慨地說:“一個人在連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就更加熱愛生活,珍惜生命中的點點滴滴,感恩新社會為窮苦農民創造一個平等的生存環境。而在珍惜、感恩之後,他對工作,對生活,對孝敬母親,團結周圍的貧苦農民,是全身心的投入。隻要自己能夠做到的,就盡一切可能去做,不會計較個人一時的得失,而是把幫助別人解決困難當成給自己解決困難一樣努力去做,努力學習各種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