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當了,”麵對著哥哥的白眼,林家響知趣地說,“真的不想當了,當班長我不行。”
“這就對了嘛!”柳林小熙一副很超脫的樣子,“鼓勵”著說,“你看看有幾個人擁護你呀!人家拍桌子,顛屁股,你不懂啥意思啊!還等著拿爛西紅柿臭雞蛋打你的臉啊?”
競選班長的氣氛,是越來越濃了。看得出,有十來名同學已經“采取行動”了。柳林小熙跟別人勾肩搭背的,好像五湖四海皆朋友。他唯獨不跟林家響勾肩搭背,他覺得沒那個必要。手心手背兒配對呢,也就變了態度,再也不狡賴,不“鐵”林家響,而是碰上誰算誰了。如果有人還想吃他的巧克力,或者要張卡片,作為把林家響讓給他配對的條件,他要說:“不必不必,跟誰一組都一樣,我們要公平啊!”
林家響沒想到城裏人這樣愛當官。在小學的時候,真的沒人樂意當班長,當班長要管許多事,像生爐子啦,刷黑黑板啦,打青草過秤登記數量啦,小秋收揀花生、大豆簸選晾曬啦,跟“二老師”似的,忙,累。
“林家響,你給我注意著點,”回到家裏,柳林小熙對家響說,“看看考試誰作弊了沒有,誰偷偷摸摸不,誰抄襲作業了沒有!對,勞動,有沒有誰逃避勞動,不出力,有怨氣,說怪話!有沒有早戀,碰著‘高壓線’的……”
“幹啥呢,哥?”林家響不明白,柳林小熙咋這樣無微不至地“關心”起別人來。
柳林小熙瞪住他:“你說呢!我叫你留心你就留心!特別是繡花口罩,生活委員葉枝青、勞動委員冉旗旗……就你們這幾名臨時的官頭官腦吧,更要瞅著點兒!在小學犯下的毛病也算數,你聽來就告訴我!”
柳林小熙想幹啥呀!
柳林小熙天天晚上問林家響,發現了誰的把柄,有什麼證據沒有。
“藍宇國好像抄了作業。”這天晚上,林家響說,“他怎麼不好好聽講,老睡覺呢?臉也不洗!”
“教主就是覺主,不睡覺幹啥!他從小學5年級就這樣了,我知道他。選班長他沒戲,沒有競爭力!你還得多留心別人,有毛病就別想當班長!冷暖那個硬嘴茬家夥怎樣?有沒有啥毛病?”
噢!林家響這才明白了。
“競選就得找競爭對手的短兒!”柳林小熙說,“美國競選州長,競選總統,也是這樣,使用私人偵探!”
“班長跟州長、總統,能扯到一塊兒嗎?”林家響樂了。
在柳林小熙的印象裏,林家響來了這麼久,是頭一回樂吧。
“你樂啥?大小是一個理兒!”柳林小熙不樂,他嚴肅地說,“不然啥叫競爭啊?怎麼競爭啊?你樂也是傻樂!”
柳林小熙已經在準備競選演講稿了。
林家響影影綽綽聽他這樣念道:
“親愛的同學們,大家下午好!(上午好!到時候選一個)為了把我們初一(4)班搞上去,為了把我個人的智慧和力量奉獻給全班48名(到時候注意有沒有轉校的)同學,我決定,參加競選班長。我的目標是,當選後,千方百計一定……”
林家響直想笑。
“……最後,我要說,朋友啊,選舉柳林小熙做您的班長,是您最明智的選擇!”
林家響聽到這句“廣告詞”,樂得直叫哥。
“樂啥!”柳林小熙把演講稿藏到背後,板起麵孔,“21世紀的社會,敢拚才能贏,敢打才能勝!現在老土早不吃香了!”
林家響沒寫演講稿,他真不想當班長了。他覺得當班長再累都是小事,跟城裏人“競爭”太累心了。而且現在的感覺是,他再爭就是跟小熙哥哥爭了,何必呢?
好幾天了,柳林小熙破例地放棄了一向癡迷的網絡遊戲,放棄了雕刻,一個人在陽台上偷偷背誦演講稿。他很注意抑揚頓挫,竭力慷慨激昂,必要的時候,還要加一點俄國總理普京式的手勢,或者模仿古巴的卡斯特羅那樣挺一挺胸脯!
姥姥悄悄問林家響:“你們學校要做什麼了,不是弄大鳴大放大批判吧?”
林家響不懂得什麼叫大鳴大放大批判,就說:“是要選班長了。”
“那他——”姥姥指著陽台,“急急惱惱地跟誰吵呢?”
林家響說:“那不是吵,也沒急急惱惱,是熟悉競選的演講稿呢。”
“要選官了?”
“選班長。”
“班長就是官!你以為我不知道啊?而且班長有權,可以管人啊是不是?”
“就算……是吧。”官不官的,家響沒心思考慮。
“看你蔫頭蔫腦的,天生沒點官相!你為什麼不念演講稿?用不著吧?老師看不上你是吧?”
“是。我不想競選班長。”
“這就對了!”姥姥嗤一下鼻子,扁扁嘴說,“屎殼郎趴火車頭也頂不了鉚釘啊!狼行千裏,吃肉總吃肉,狗行千裏,吃屎總吃屎啊!而且一個人呀,就得知道自己能扒拉幾碗幹飯!”
柳林小熙跟姥姥要100元錢,說是有用處。
“100元?我的天,那不忒多呀!你們學校亂收費沒邊了!買啥呀?”
“不多!有用!”小熙咬著姥姥耳朵,擠眉弄眼地嘀咕了幾句。
“噢!姥姥就知道你得拉關係啦!”姥姥喜眉笑眼地說,“想當官,就得有關係!上上下下,方方麵麵,黃瓜蔓子葫蘆藤。而且沒有關係狗屁也當不了!我聽人說了,這年頭,沒有好辦的事,可也沒有辦不了的事,就看你會不會找轍!美國競選皇帝還花錢呢,而且別的國家也一樣!隨年吃飯,隨年穿衣,姥姥咬牙也得給你錢!拉關係去吧!”
她從腰帶上拉出鑰匙,打開她床鋪底下的一個專用黑箱子,再換一把鑰匙,打開一個黑皮包,把兩張50元的票子給了小熙。“可別整丟了!花不了拿回來!”
林家響看了姥姥一眼。他已經打心眼裏厭惡這個偏心又勢利的“而且老太婆”了。真不知道上帝是怎麼創造的她,除了對柳林小熙的愛是真的,就很難再有真東西了。
“你眼神兒不善意,斜楞我!”姥姥當即抓住家響不放,“你不知足!你看我給他錢不給你錢你不舒服!你想跟他比?你知不知道那是命?命,懂不懂?”
家響怕了,他怎麼可以得罪姥姥?“沒有,我沒有。”他忙著解釋。
“啥沒有?遮掩沒有用!你聽我說!你家響是草命人,知道嗎?草命!草!長在道邊上,牛吃馬嚼兔子啃!過來過去被腳踩,挨車軲轆壓!你要長在莊稼地裏,也是被人鋤,被人薅。你就是長在草坪上,也是狗拉屎,貓尿尿,人甩鼻涕!”
家響喉嚨裏忽然很噎,有話也說不出。他的臉色是一陣白,一陣紅。
“你家響不愛聽!不愛聽我也得說!”姥姥逼視著額頭冒汗的家響,接著說,“草命人,小子將來得揀破爛兒,丫頭將來當圍著鍋台轉兒,沒好兒,沒多少福享!你要不是命不好,咋會遇上你那不成器的爸爸爹?你媽也咋會斷了腿?你念書,白念。有個故事聽過沒有?老天爺把一塊金元寶放在一座橋上,看一夥窮命人過橋。那一夥人偏偏就說:‘咱們比賽,閉著眼過橋啊!’誰都沒揀著金元寶。老天爺把那塊金元寶扔到莊稼地裏,一個富命人偏偏想拉屎,進到地裏就撿著了!這叫命!”
小熙就問姥姥:“姥姥姥姥,柳林小熙是啥命啊?”
姥姥換上臉色,說:“我們小熙啥命,甭問,是大命,是好命,富貴命……是金子命,反正咋說也不是草命!”
小熙點點頭,再問:“那姥姥你是啥命啊?”
“我?”姥姥剛才還滿嘴噴沫,突然沉默了,像是有些傷心。她是不是想到了自己早早死了男人,改嫁後又死了男人?是不是想到最寄希望的一個兒子,書念到中專二年卻酒後下河洗澡淹死了?若有個兒子活著,揀破爛兒也比淹死強啊!“姥姥我一把年紀的人了,黃土沒(mò)脖,啥命不命的,說那幹啥!”
“說說嘛!”小熙不依不饒,“我想聽聽嘛!姥姥懂命,比擺地攤的手相大師還棒!”
“姥姥命不賴!”姥姥忽然找到“角度”,振作起來,說,“姥姥有好閨女好女婿養活著,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還有,姥姥有寶貝孫子小熙,比有一笸籮金疙瘩還值錢,命就是比誰都不差!”她低頭看見了自己腳上打著補丁的舊襪子,轉轉眼珠,說,“甭看我不穿不戴,我是不樂意咋呼,這叫簡樸!不樂意咋呼,可不等於咋呼不起!”
要說不樂意“咋呼”,這話倒是真的。她從來不買新襪子,總是揀女兒、女婿和外甥小熙的剩襪子穿。跳了線就織起來,有了窟窿就打補丁,簡樸得讓女兒、女婿生氣。就算女兒把破襪子扔到垃圾池裏,她也要撿回來,洗洗晾幹,儲備到一個專用包裏。小熙替她算過,這樣的“二腳”襪子已經足夠姥姥穿40年!
柳林小熙買了些巧克力糖豆、小包沙其瑪、金紙賀卡,裝滿一個大兜子,像個小商販一樣背到學校裏,慷慨地分送給他的“選民”。
他送給葉枝青的,是一個刻著兩顆心的10元錢的高級指甲刀,上海造。他喜歡葉枝青——那個老是喜歡戴著繡花口罩的大眼睛女孩。他從小學就喜歡她,從心眼裏喜歡。利用送東西給“大家“的機會,光明正大地送“心”給葉枝青一個人,更是“最明智的選擇”。
葉枝青很高興地收下了禮物,還高高地拋起,接在手裏,甜甜地說了句“三開尤!”
看到葉枝青心情不錯,他悄悄給她寫了一張紙條,上麵的文字是從網上“借鑒”來的,叫葉枝青“有味”了好幾天——
每想你一次就落一滴眼淚,於是,地球上就有了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