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響個頭不大,可是耐力特持久,腳跟特穩,你怎麼撞他他都不倒,得了個外號“不倒翁”。如果是4個人分作兩撥交戰,用手心手背兒來決定,柳林小熙是成心跟林家響配對的。如果手心手背兒顯示林家響應該跟旁人結夥,小熙就耍賴,找出各種借口,把家響的搭檔拆開,他來取而代之。
“你憑啥呀柳林小熙?”總有人會不服氣。“狡賴呀你?”
“憑……憑……就憑我倆都姓二木林呀!”小熙跟家響勾肩搭背起來,笑嘻嘻的,還是耍賴。
“那不行!如果論姓貓姓狗,還出手心手背兒幹啥?不行不行!”
每當這時候,柳林小熙就用他的軟招了——給你一塊巧克力,給他幾顆怪味豆,或者小卡片什麼的,意思意思,一般說來,也就沒人再跟他爭了。誰都看得出,柳林小熙和林家響“鐵”得很。
但是沒人知道他們在一個家庭裏居住的底細,他們瞞著呢。
開學兩周後,學校舉行了一場報告會。
大禮堂裏,教育局和學校的領導都坐在台上。蒙了紅布的桌子上擺著亮晶晶的瓶裝礦泉水。台口這邊,是一張桌子,上麵放著一盆很鮮豔的塑料花和一支紮著紅帕子的麥克風。
林家響沒見過這麼好的學校,開會都不被風吹日曬?太享福了!他曾經去過一次鎮中,是替小苗老師送一份材料,看見那裏的師生都是在操場上開會的。那天突然來了暴風雨,緊急散會,師生亂得像遭了狼的羊群。家響看見叔叔林向強也西服領帶地坐在台上,就打心眼裏驕傲。旁邊那位是誰呢?不用說,也是一位能做大事、賺大錢的企業家吧。
一把手霍校長的致辭是最讓林家響注意的,他可沒聽見過中學校長講話。他要記住他有怎樣的動作,怎樣的措辭以及引來怎樣的反響。
禿著頭頂,戴著眼鏡,溫文爾雅的霍校長,嗓門跟手風琴似的,洪亮又純淨:
“……今天,出席我們報告會的有,遠達公司總經理——為我校購置體育器材讚助10萬元的優秀企業家——縣政協常委——林向強先生。”
叔叔就站起來,文質彬彬地朝師生點頭致意。
霍校長帶頭鼓掌,廣大師生趕緊響應。林家響巴掌拍得過響,左近有同學看他,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還有,青山崖養鹿場老板——資助我們上了20台電腦的優秀農民企業家——縣人大代表——馮草生先生。 讓我們以誠摯的心情和熱烈的掌聲,再次向他們,向二位助學楷模,表示由衷的感謝!”
叔叔旁邊的那位也站起來,不是點頭是鞠躬,看來就是養鹿的老板了。
霍校長再次帶頭鼓掌,廣大師生再次趕緊響應。林家響仍舊用力拍巴掌,他覺得不用力拍,就對不起人家花那麼多錢資助學校的一片心了。
“下麵,我們首先有請馮草生先生作報告,馮先生報告的題目是,《聽著鹿鳴奮鬥》!”
青山崖養鹿場,林家響從幾年前就聽說過,就在他們林家梁子北麵16華裏,比林家梁子離縣城更遠一些。在他心裏投下一道陰影的,是爸爸盜割的正是養鹿場的電線啊!家響的心好一陣悸動。
林家響埋著頭抬起眼睛,聽得特別專注,他連一個字都不想落下。
看來馮草生先生已經不是個土頭土腦的莊稼人了,他穿著整齊,腳步穩重,竟能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麵的報告席坐了,還調了調麥克風的高度,把水杯移遠些,微笑著朝大家點點頭,很從容地說:
“同學們,大家上午好啊!我是個農民,書底兒薄,沒多少文化,所以一輩子敬重教育!讓我給校長先生鞠個躬吧!”
他竟起立,回轉身,像個小學生似的,認認真真地給霍校長鞠了個躬。這讓霍校長很是不安,他趕緊站起來,連連說:“馮先生您別客氣別客氣啊!看看……這……”
馮草生轉回身,接著說:“我也要給老師們鞠個躬,老師們爬早爬晚的,忒辛苦。”
老師們都分散在班級的後麵,馮草生找不到對象,就說:“我再給校長鞠個躬,您代表所有的老師吧!”
他又認認真真地給霍校長鞠了個躬。
“我這個粗人,”他講道,“對國家,對人民,並沒做出多大貢獻。感謝黨的富民好政策,感謝科技人員給予我的大力幫助。作報告,談不上,就是說說自己做過的一點事。8年來,我養了3700多頭鹿,開發了梅花鹿係列藥用和保健產品12種,陸續地打入了日本、歐洲和東南亞市場。養鹿的效益呢,還算不錯的。我歡迎老師和同學們到我的鹿場參參觀。學校如果有什麼困難,就言語一聲,我一定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盡一份力量!真的,別客氣啊!我希望同學們刻苦讀書,學業有成,成人,成才,將來成為咱們國家的棟梁!我記著一副對聯,說呢,‘自古讀書勤為要,從來創業學在先’……”
禮堂裏一陣陣響起熱烈的掌聲。
可是林家響聽一個叫藍宇國的大個兒嘀咕道:“傻帽兒!那麼大的企業家,給一個破校長鞠躬?憑啥?整顛倒啦!”
馮草生先生講完後,是林向強叔叔講話。
柳林小熙趕緊對旁邊一名女生說:“這是我老爸。親的啊!”
林家響已經記住,那清清瘦瘦臉色很淡的同班小女生叫柳憶寒。
林家響就幫襯著說:“是我叔……”
柳林小熙趕緊在林家響的大腿外側捅了一下,製止他說下去。
叔叔講道:
“同學們,今天,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來和同學們做交流。我演講的題目是,《敢為人先闖大潮》……”
林家響的心亂了,叔叔講了什麼,他沒聽見。他仿佛又聽到了姥姥的聲音:
“你和小熙,在家裏好賴算是兄弟,在學校裏不要暴露!你就是林家響,他就是柳林小熙,你不是他弟弟,而且他也不是你哥哥!你那死爹的臭名聲,難聽!名聲,懂吧?別把別人沾埋汰了!”
林家響覺得耳朵深處吱吱叫喚,還有點隱隱作痛。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裏麵轟隆隆響了一下,舒服多了。可是不一會兒,疼痛像躲開又返回的蟲子一樣,遊走起來。
“上學,他可以用車子帶著你,你得在校門外麵遠遠地下車!而且回來的時候,你等到了校門外再上他的車子,聽見沒有?不要讓別人看見!”這還是姥姥的聲音,“屎殼郎掉粥鍋,咋熬啊!哼!唉!別人家是天上掉餡餅,我這是掉啥!——真讓我操心費力啊!”
……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同學們都起來拿凳子了。
原來,報告會結束了。
林家響的心情難免沉重,夢中常常出現姥姥厭惡的麵孔,和那些亂用“而且”、弦外有音的嘮叨。如果不是記著媽媽的叮嚀,他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他格外小心地度過分分秒秒。他知道,自己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怎麼都不是。他說話的時候姥姥常常吆他“閉嘴,讓人安靜一會兒!”他緘口沉默,姥姥說他“人不大,心不小,光琢磨!”當著嬸嬸的麵,姥姥稍稍收斂些,背著嬸嬸,姥姥的態度會升級,不給他一點好臉色。
兩天後就出了件不小的事,家響被臭罵了一頓。
柳林小熙家住第三層樓,樓前是一條東西方向的街道,街道兩邊,各有一行株距十多米、枝葉扶疏的合歡樹。街道和樓房之間,是七八米寬的一條草坪綠化帶。
那天晚前,柳林小熙喝完了一聽健力寶,打開窗子,順手把空易拉罐拋了出去。巧的是外麵正有兩個撿破爛的,他們爭搶起來。捷足先得的一位很是高興,另一位就有點沮喪。“小弟弟,再來幾個!”不知是哪一位朝柳林小熙喊了一聲。
柳林小熙上來“靈感”,把一個盛過芒果的空紙箱踩扁,忽悠悠,拋下去,不料卡到了合歡樹枝上。
樓下的二位各有手段,一位急著爬樹去取,一位急著用鞋子來打。上樹的剛剛爬到老椏,那紙箱已被另一位用“炮彈”擊落。
柳林小熙樂得拍屁股,正巧林家響回來。小熙說:“來,你給我當特快專遞,我要天女散花!”
林家響聽不懂,小熙就把堆在陽台上的破爛兒一樣一樣往下拋,嘴裏跟家響說“快點!我往下拋,你遞我手裏,快點!跟上!”家響就明白了。可是他阻攔說:“別,都是好東西,我們留著賣錢啊!”
小熙說:“賣啥錢呀,不值幾個錢,留著也是絆手絆腳占地方!他們更需要破爛你不懂?!看我天女散花!”
下麵已經聚來四五個拾荒人,“嗷嗷待散”,你搶我奪。柳林小熙情緒愈加高昂,已經忘乎所以了。他把舊拖鞋、舊雜誌、陳年掛曆、打火機、玻璃瓶……陸陸續續地拋出去,欣賞下麵那一出表演著貪婪、渴望、狂熱的滑稽劇。
林家響實在看不下去,他心疼那些東西。小熙連沒開瓶的次酒,沒穿出洞的舊襪子,很精致的空禮品匣,都扔下去了,太可惜了。可是小熙不聽他的勸阻,小熙不僅享受著一種看熱鬧的快樂,而且體會著一種樂善好施的優越感。
樂極生悲,禍事突發。一個先是拋向高空然後下落的飛盤,一飄再飄,軌跡離譜,竟擊中了遠處一名騎自行車的小姑娘的眼部。小姑娘一聲慘叫,人和車跌倒在地。
所有的拾荒人,都四散無蹤了。柳林小熙嚇蒙了,一屁股坐在陽台,動彈不得。
林家響知道救人要緊,一溜星火往樓下跑。卻在一樓踏空了台階,一頭栽倒,額頭正中磕出一個青包,肘部袖子撕破,還鬆動了一顆門牙。
可是等他忍著疼痛來到樓外現場的時候,女孩已經不在了。他看看地上有一攤血跡,意識到問題嚴重,兩腿發軟、腳步沉重地回到家裏。
小熙仍然在陽台上癱著,像患了癡呆症。家響問他怎麼辦,他不回答。幾分鍾後,尋找傷人元凶的幾名男女,已經吵吵嚷嚷地和買菜歸來的姥姥一齊進了屋。姥姥叨磨著“不可能,絕不可能,而且我家沒有精神病,不會有人往外扔東西,扔東西就是扔錢!我家裏而且沒人!”
姥姥的話被事實真相粉碎了——家裏有人;“而且”家響盡管頭上有個紫包,臉色卻跟包貨紙差不多,明明是惹了大禍的樣子;“而且”哆哆嗦嗦的小熙從陽台上被人“揪”了出來,一頭冷汗,顯然負案在身,難逃幹係。
“你們倆幹了什麼!”
姥姥厲聲大吼。聲音如錐子,錐尖穿人耳膜;聲音如鋸子,鋸齒咬齧人的神經中樞。那張臉變得比女巫更可怕,扭曲得像麻糖板。她惡狠狠地盯著家響,從牙縫裏說:“我就知道都是你的賊主意!你成心……”
麵臨著這樣的大事,林家響萬分恐懼,該不該分辯呢?
他不想“出賣”哥哥小熙,隻想說“我們不是故意的……”
“我們不是……”
“閉嘴!你一個字我都不想聽!你……”姥姥還想訓斥什麼,卻被那幾個人團團圍住,人家說女孩眼睛瞎了,要姥姥找錢,馬上跟他們去醫院,不行就上北京,去同仁醫院。
這件事,三個半月後才得以了斷。女孩的眼睛沒有失明,醫療費花去一萬多元,全部由小熙家承擔。如果不是小熙當時就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親口證明“賊主意”並非家響所出,家響的學恐怕就上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