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響,別踩壞了瓜秧啊!”一臉熱汗、脖子赤紅的媽媽,拿打了補丁的舊草帽扇著胸脯,說,“今年西瓜長得真好,可惜,價錢沒大上去,聽說現在才四毛多錢一斤。”
“媽,咱們先嚐嚐行嗎?”家響摸著一個花皮大西瓜,彈彈,咚咚地空響,跟媽媽商量。種二年瓜了,家響沒吃過一個好瓜,好的要賣掉,生的,婁的,人家退掉的,那才是他的“口福”。
“你舍得吃呀!”媽媽抹把汗,笑著問兒子,“你舍得,媽就舍得!”
“可別!”男孩笑了,趕緊說,“糟蹋了可惜,尿泡尿就沒了。一個大瓜沒準能換來一條新車胎呢!”
鄰村一個推車子賣冰棍的男子從地頭上過,嘩鈴嘩鈴搖了兩聲那隻破鈴鐺。媽媽撩起褲腳,去摸襪樁,那裏麵或許藏著塊兒八角的錢呢。家響忙說:“媽,我不渴!真的!”
媽媽放下褲腳,把兒子往懷裏一攬,仰頭看住天。她沒說什麼,眼裏卻含上了淚花。種瓜人舍不得吃個瓜,寧願渴著,不知怎麼,媽媽想起一句老話:“賣油的娘子水梳頭”。
有懂事的兒子,真好!
媽媽想。
早飯後。
樂豐縣城裏的柳林小熙家。
這的確算得上一個小康之家了。140平米的房屋,6層樓的第3層。客廳、餐廳和住室都裝了東洋的三菱空調,客廳裏是金黃圖案的純毛紅地毯,有一架英克萊跑步機,牆上掛著拉簧式健身器。高檔飲水機挨著紅木架的方形魚缸,兩條名貴品種的熱帶魚悠閑地親昵。陳設齊全,裝修豪華。
獨生男孩柳林小熙,在陽台上拉手風琴。窗子撥開一扇,好聽的琴聲清泉水一樣流淌出去,每每吸引過往的大人小孩別過頭來看。演奏了兩遍《遊擊隊之歌》後,他對媽媽說:“媽,我走啦!”
柳林小熙的媽媽柳曉豔,正收拾著盤盞碗筷,往冰箱裏送吃剩下的東西。她叮囑兒子道:“練完琴就早早回來,中午香菇燉排骨!”
柳林小熙充耳不聞,他在翻找東西。衣服、毛巾、襪子、雜誌和書,一通亂丟亂扔,很有幾分放縱。“這都誰亂扔的呀,我啥都找不著啦!亂!亂!”他抱怨別人呢。
柳林小熙的姥姥,一位常常自稱“萬事通”的60多歲的老太太,站在外孫旁邊,用愛憐又批評的口吻說:“哎呀小祖宗,你到底要找啥呀?而且你倒是說話呀!找啥?說呀!這脾氣是咋的……”
姥姥常年住在這兒,因為她親生的一個兒子上著中專洗澡淹死了,她一輩子前前後後找下的三個老伴沒能陪她活到今天,她說人家的親生子女對她不友好。
柳林小熙一邊扔一邊說:“我的眼鏡呢?不戴眼鏡,而且咋看譜子啊?閑著沒事老是亂動我的東西!”
“而且”是姥姥的“濫用詞專利”,街坊鄰裏稱姥姥“而且老太”。小熙也常常“而且”姥姥。
“在這兒!在這兒!”姥姥回她的屋裏拿來眼鏡,遞給柳林小熙。“姥姥給你收著呢,不是怕你摔壞了嘛!”
媽媽習以為常地重複她的話:“我說小熙,你聽見沒有哇!練完琴,早早回來!中午香菇燉排骨!”
柳林小熙嘴裏嘀嘀嗒嗒地哼譜子,並不回答媽媽。
柳林小熙的爸爸林向強就來氣了:
“聽你們煩不煩啊!小熙,媽媽跟你說話呢!都多大了,還讓爸爸媽媽這麼操心!現在這些孩子是怎麼了!耳朵裏塞雞毛啦?”
柳林小熙並不像別家孩子那樣畏懼爸爸,他說:“你們是愛操心呀!你不是天天說累死了忙死了急死了憋死了麼,連禮拜天兒都不休,還老是瞎操心別人幹啥!你們三個人管我一個人,瞎管沒商量,叫我怎麼活?哎呀呀,真是不幸的一代!煩!”
姥姥沉下臉來,道:“不許這麼說話!興你說呀!而且尊敬家長是禮貌就一點不懂啊!”
柳林小熙背著琴,大大咧咧地開門走了。
媽媽歎了一口氣。
柳林小熙卻又回來了。他領來一個鄉下人。
柳林小熙在門外就喊上了:“爸爸,有人找咱們!是個鄉巴佬!”
“鄉巴佬”盡管不愛聽這侮辱人的稱呼,但看對方畢竟是個半大孩子,也沒怎樣。他看看自己粘著泥巴的腳,望望人家客廳裏的紅地毯,僅把腦袋探進門,問道:“你們家,是姓林吧?”
柳林小熙搶著說:“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們家是姓林!美國總統林肯的林!影視明星林心如的林!嘿嘿,我們家也姓柳,因為我媽姓柳,柳宗元的柳,大柳樹的柳!”
“鄉巴佬”問道:“你們老家,是馬河鎮的林家梁子吧?”
林向強:“是啊。老家是林家梁子。您找我們什麼事啊?”
“鄉巴佬”繼續問道:“你是——林向大的兄弟,老二,林向強吧?”
林向強:“是呀。到底有什麼事啊?您進來,坐沙發上說!進來吧!”
“想借錢我們可沒有!”姥姥擠上來,說,“而且貸款把腰都壓彎了!車輛挨卡我們也沒門子,不認識交警隊,這年頭說話辦事看錢不看舌頭!”
“鄉巴佬”沒進來,他說:“我腳忒埋汰,就在這兒說吧,你哥哥林向大,死了,我是來報信的。”
林向強打個愣,沉吟不語。
“鄉巴佬”就也打個愣,說:“我找錯了人家嗎?那……可對不起啦!”他轉身要走。
林向強說:“錯倒是沒錯,可是我和我哥哥斷絕來往,十五六年了。說句話也不怕您笑話,我們倆呀,怎麼說呢,是井水不犯河水了!”
柳曉豔擦幹手來到門口,補充說:“就這麼說吧,我們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鄉下有個大伯,也不知道林家梁子有個老家!是誰要你送信給我們呢?我們跟林向大真的沒一點來往。他們家大事小事,我們都不想摻和。想來您也知道林向大的為人……”
“鄉巴佬”說:“這……可能是您老母親讓給你們送信的吧。你們摻和不摻和,我就不能多管了,你們自家的事嘛。——好啦,‘鄉巴佬’走啦。”
“鄉巴佬”溜了柳林小熙一眼。
林向強趕緊追問了一句:“那我打聽一句,林向大,他怎麼死的呀?他40歲出頭的人,不算老哇!癌症?車禍?”
“鄉巴佬”打住腳,說:“這……嗨……”
柳曉豔追問道:“怎麼,您說呀!有啥難開口的嗎?”
柳林小熙插嘴說:“吞吞吐吐啥!說呀!”
“鄉巴佬”才說:“唉!他這人……盜割農用動力線……不知怎麼,挨著了高壓線那頭……電死了。我也說不詳細,走啦!再見再見!”
來人下樓了。
柳林小熙聽得愣頭愣腦,忽然問道:
“老爸喲,這是怎麼回事呀?咱們別處還有個家呀?”
姥姥對林向強說:“你看看你們哥兒們,你的親哥!你聽聽!盜割電線,破壞生產,而且跟四個現代化作對!你看看!也好啊,惡有惡報,而且活活電死了!”
林向強心緒亂亂的,說:“他姥姥,你咋這麼說話呀!是我叫他犯法的嗎?”
柳曉豔有點急,催促說:“快說正事兒吧,事情來了,隻有麵對,咱們怎麼辦?”
姥姥抹搭一下眼皮,厭惡地說:“還能怎麼辦?!向強不是說了嗎,井水不犯河水!好好的一個禮拜天,而且一大早來了個報喪的,攪啦!”
林向強沉吟道:“我16年沒回家啦!我跟他一刀兩斷啦!我一想起他來,就臉上無光!他是我們老林家的恥辱啊!”
柳曉豔為難地說:“如果不去,老家的鄉親們肯定要笑話我們不仁不義。如果去呢,唉,你說我們啥心情啊!”
柳林小熙把手風琴撂在沙發上。“老爸,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咱們有兩個家呀?我怎麼就沒聽說過呀?秘密?你沒偷偷地……包二奶吧?”
林向強黑下臉來,抽手想扇兒子的耳光,胳臂卻被姥姥抱住了。
“啥孩子啊!練琴去!去!去啊!”姥姥護住柳林小熙,一邊說著,把柳林小熙推出門,咣當一聲關了。
柳林小熙沒走,在門外偷聽呢。
隻聽姥姥說:“我告訴你們,這喪事,我們不能去!啥笑話不笑話?人沒遠慮,必有近憂!而且你今天一旦露了麵,而且朝後的事情多著呢!拉稀擦屁股——沒完沒了!”
爸爸摘下帽子又戴上,戴上帽子又摘下,愁眉不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