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姑姑
正月初四的早晨,也就是李三定來到豆腐村的第三天早晨,姑夫帶李三定去了姑姑的墳上。
姑夫先出了正屋的後門,又從門外的菜園子往木工房裏走。李三定跟在後麵,愈走愈有些疑惑,他問姑夫,不是去看姑姑嗎?姑夫嗯了一聲,仍是往前走。走進木工房,打開木工房的後門,還走。
就見房後是一塊小小的場地,打掃得幹幹淨淨,仿佛一戶人家的院落,院落裏有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還有幾棵碗口粗的棗樹。棗樹之間,是一座很大的土堆,堆上的土是新添上去的,濕漉漉的,引得李三定直吸鼻子。李三定還發現,一整個場地,由一道籬笆牆緊緊地圍了起來!他還是頭一回在這村子裏看見圍牆,圍牆的兩頭與木工房銜接,形成一個封閉的場地,出入的通道似唯有木工房的後門。
李三定不解地看看土堆,看看姑夫。
姑夫說,三定,給你姑磕頭吧。
李三定說,姑姑的墳不是在村東的墳地嗎?
姑夫說,移回來了,你姑說她在那兒太孤單。
果真就是姑姑的墳了,李三定不由自主地雙膝跪下,隨了這一跪,眼圈也一下子紅了。
一晃離開姑姑有十二年了,過去一年,姑姑在他的心裏就好上一圈,一年一年的,到今天他心裏的姑姑,已好得近乎一個女神了。
姑夫悄悄地回木工房去了,木工房的後門也被他輕輕地關好了,隻剩了他和姑姑,以及這安靜的小小的世界。這世界是真靜,樹上連隻鳥也沒有,地上連隻昆蟲也沒有,石桌上連粒灰塵也沒有,墳堆上連根冬草也沒有。李三定想,姑姑回來是回來了,可回來就不孤單了嗎?
李三定記得,姑姑做針線的時候總是喜歡讓他坐在身邊的,姑姑的針線笸籮裏永遠有一把用皮筋紮好的竹棍兒,到時他便拿出來,一挑就是大半天。自個兒挑膩了,他就央求姑姑加入,姑姑每回都痛快地放下針線,跟他一遞一盤地挑,挑壞了一臉的沮喪,挑好了就拍了手嗬嗬地樂。看得出來,姑姑對這遊戲也是真心地喜歡的。有時姑姑還拿出幾張報紙,教他疊各樣的物件兒,紙船,紙印,紙元寶,紙蝴蝶,紙棉襖、棉褲……什麼什麼都會疊。姑姑疊一下,教他疊一下,姑姑疊成了,他也疊成了。姑姑手巧,他也手巧,再疊,姑姑就隻管做自個兒的針線,再不用去教他了。姑姑還縫過布托兒、讓姑夫鋸過翻板兒給他玩兒,布托兒是將六個顏色不同的方塊布縫在一起,裏麵裝足了玉米豆或大豆,玩兒時將兩個或三個布托兒拿在一隻手或兩隻手裏,輪番地向空中拋,布托兒落在地上為敗。翻板兒是用木材的下腳料,鋸成四塊一指厚兩指寬的長方形木塊兒,然後每塊的四麵上了紅、黃、藍、綠四種顏色,玩兒時手裏拿一隻布托兒,拋一下布托兒翻一下木塊兒的顏色,翻不過去為敗。李三定記得,那時姑姑縫的布托兒姑夫鋸的翻板兒在村裏是最漂亮的,姑姑的布托兒是十二塊正三角布對成的六個方塊,就是說,別人的布托兒是六種顏色,姑姑的布托兒是十二種顏色,這些顏色輪番拋在空中,就如同一道五彩繽紛的彩鏈。姑夫的翻板兒呢,用的是沉實的棗木,邊邊角角都耐心地用砂布打磨過,顏色上完,還上了一層透明漆,使這翻板兒愈發地精致、美觀,幾乎都可稱得上是藝術品了。不過,那時李三定對布托兒和翻板兒興趣不大,倒是姑姑和姑夫,閑下來時就玩兒上一陣,玩兒完了,東西也由姑姑放起來,好像真是他們大人的玩物一樣。他們玩兒起來也真是好看,姑姑可以將胳膊繞到背後或是腿下去拋接那布托兒,姑夫則可以將布托兒拋到樹尖一般高,低卻也可以讓布托兒高不過頭頂。布托兒在他們那裏就如一隻隻鳥一樣,飛得自由自在,卻又聽話得很,回回都能準確及時地落回他們的手上。翻板兒呢,姑姑是可以做到拋一下翻兩塊,姑夫則可以做到閉了眼睛,翻、接都不會錯。翻板兒在他們手裏真是反正自如,就如同他們的針線、木工一樣熟巧,再加上嗒嗒嗒清脆又沉實的聲音,把姑姑和姑夫樂得呀,回回都是笑了又笑,嘴都合不上了。李三定看著他們,有時竟會忌妒地想,姑夫的翻板兒不是就為給姑姑做的吧?姑姑的布托兒不是就為給姑夫做的吧?這麼想著,李三定就愈發地對這兩樣東西失去興趣了,有時候,他甚至悄悄把它們藏起來,讓姑姑和姑夫左找右找地找不到。最後,總是他不忍心看姑姑著急的樣子,終又將它們放回了原處。
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小孩子也是有的,但李三定很少出去,偶而出去了也是站在一旁看人家玩耍。他不是不想參加,是由於難以克製的膽怯,站在一旁他其實一點不輕鬆,拳頭攥得緊緊的,心跳得突突的,因為膽怯和願望一刻不停地在打架。他這樣子,反倒引起了孩子們的注意,其中的一個孩子,不由分說地將他一推,就推進了玩耍的圈子。玩耍著是快樂的,但怕就怕兩撥兒孩子為輸贏爭吵起來,一爭吵就難免要動手,一動手李三定一定是挨打的一個,因為他的拳頭總是在遲疑,在他遲疑的時候,人家的拳頭早到了,他想反抗也已經沒了機會了。挨打還不是他最怕的,最怕的是他正站在一旁看一群孩子玩耍,這群孩子忽然不玩兒了,呼啦啦地圍攏過來,看猴子似的盯了他看,然後七嘴八舌地問他,你不是豆腐村的吧?你是你姑撿來的?你爸你媽在哪兒?他們幹嘛不要你了?他不回答這群孩子就決不肯放過他,而他不得已地回答了,又往往會引起他們的哄笑。他對他們說,我就是豆腐村的。他們便哄地一笑;他對他們說,我不是撿來的,是爸媽送來的,他們也哄地一笑;他對他們說,我爸媽在李家營,他們沒有不要我。他們還是哄地一笑。他們不管他說什麼都要哄地一笑,他猜他要是按了他們的意思說自個兒是姑姑撿來的,他們也會哄地一笑的,他們呼啦啦地圍攏過來,其實就是為了這哄地一笑。這笑是太可怕,有一回,他的尿水都被他們笑出來了,褲子濕了,鞋子濕了,挨了鞋子的一小片土地也濕了,他們看著傻了一會兒,忽然愈發地哈哈大笑起來了。這一回的笑持續的時間很長,一個個的肚子都捂起來了。趁了他們捂肚子的機會,他才滿心屈辱地逃出包圍,回家找姑姑去了。
姑姑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扯了他去找人家算帳,隻是把門關起來,要他往後少出門,就在家裏玩兒好了。她說,人啊,集不得群,一集群就要出事。她為他換上幹淨的褲子、鞋子,用手擦去他屈辱的淚水,但擦著擦著,她自個兒的淚水也流出來了,她又接著擦自個兒的。望著姑姑,李三定心裏的屈辱一下子遠去了許多,他想,有姑姑在家,幹嘛還要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