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夫說,也許是老天爺長眼,讓我後繼有人了。
女人驚喜道,可是真的?然後回頭看看李三定,說,你怎麼不早來?這些年從沒見你姑夫這麼高興過呢!
姑夫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下了說,金盼你跟著去幹什麼?
金盼不高興道,怎麼了?
姑夫說,要不這樣吧,三定來了,傍黑你來幫了做頓飯吧。
金盼說,做飯說做飯,你那木工房又不是金屋銀屋,怎麼就去不得了?
姑夫不再吱聲,轉身繼續往木工房走。
金盼沒跟了走,卻也沒轉回去,隻說,做一頓不管做,天天做我才管。
姑夫仍是沒吱聲。
金盼說,你聽見沒有啊?
這時,李三定從金盼身邊走了過去,金盼勉強朝他笑笑,一臉委屈的樣子。
將近木工房門口時,李三定回頭望望,金盼已在向回走了,她穿了件碎花棉襖,棉襖上披了塊翠綠色的方巾,正午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很耀眼,也很年輕。本走得好好的,一隻母雞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咯嗒咯嗒地叫著,就見她手指伸進嘴裏,衝母雞狠狠地打了個長長的呼哨,嚇得那母雞立刻拍打著翅膀跑走了。李三定驚奇地望著她,簡直懷疑是換了個女人了,那狠狠的樣子,那長長的響響的呼哨,明明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呢。
走進木工房,姑夫要三定幫忙,挪開了靠北牆的幾塊木板。木板後麵,是四五根粗粗的圓木,姑夫指指上麵的一根,要三定到小頭兒那邊,自個兒則抱住大頭兒,嗨地一用力,與三定抬了起來。抬到空蕩蕩的屋中央,放在那條長板凳旁邊,姑夫又從工具箱裏取出了鉛筆、墨鬥。鉛筆夾在耳朵上,墨鬥則左手拿了,右手抻出墨線,固定在圓木的一頭兒,然後手搖動墨鬥的搖把兒,嘩嘩嘩嘩的,直走到了圓木的另一頭兒。姑夫蹲在這另一頭兒,眼睛沿了墨線瞄一瞄,忽然衝三定說道,開始吧。
李三定聽到這三個字,先是怔了怔,接著竟是一陣莫名的狂喜!
姑夫沒說別的,沒說跟劃線有關的任何的話,隻說,開始吧。多麼奇妙的三個字!顯然姑夫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那頑皮的胡塗亂抹,而胡塗亂抹,卻已被姑夫在今天當成了一種資格了!
李三定站到姑夫指定的中間位置,鄭重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抻起琴弦一般繃緊的線,砰地一鬆,一條筆直的黑線就清晰地印在圓木上了。
接著,姑夫將墨鬥交給李三定,要他按了剛才的做法劃第二條線。李三定準確無誤地照做了。然後又開始劃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
屋裏充溢著墨和木料的馨香,在這馨香中,李三定劃一條線,姑夫說一聲好,劃一條線,說一聲好。這真讓李三定興奮,真是再好沒有的感覺了。原本李三定想問一問金盼的事的,現在金盼已被全然忘在了腦後,甚至,給姑姑上墳的事也一時想不起來了。
李三定在豆腐村的第一天,就這樣從木工房裏開始了。劃好線,姑夫和李三定搭起架子,將圓木斜了固定起來,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開始拉起大鋸來了。哧啦——哧啦——初聽有些刺耳,沒多會兒竟變得好聽起來了,漸漸地,其中的細微變化都能聽出來了。這讓李三定忽然想起了笨重的大提琴,圓木上的線就好比那琴弦吧,他和姑夫拉的大鋸,就好比弦上的琴弓吧,而這琴弓是多麼巨大啊,隻弓弦就有一巴掌寬,他和姑夫拉啊拉,拉啊拉……琴弓微微地顫動著,聲音低沉而又有力,細碎的鋸末落在身上,落在腳下,就仿佛飛揚的音符。李三定,這時是又一次地有些迷醉了。多麼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冬天的種種事件,已讓他對任何事都不敢抱有指望了,可這笨重的拉大鋸,這簡陋的木工房,竟讓他生出了近乎幸福的感覺呢!幸福感可是他從未有過的,過去他曾經迷醉的時候也似沒有過,他隱約覺得,那條模糊不清的路仿佛在慢慢變得清晰起來,至少這一段日子,他是不必去想路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