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看老麥殺豬(2 / 2)

總算,那把鋒利又小巧的被人們期盼已久的殺豬刀,有一刻換在了老麥的手裏了。就見老麥叉開雙腿,仍像一棵樹似的結實地站定,然後將刀尖鄭重地指向豬身。鄭重是李三定從老麥的身後看出來的,老麥板正的身軀,讓李三定忽然想到了紅衛兵在毛主席像前宣誓時的鄭重。但就在這時,一聲屁響忽然從老麥的棉褲襠裏冒了出來。那棉褲是黑粗布,大褲襠,仿佛一隻豬頭都能容下,可偏就沒容下一個屁。李三定都忍不住想笑出來了,但見別人都不笑,那笑隻好憋在嗓子眼兒裏咕嚕了幾下,又咽回去了。

老麥的的屁並沒影響到他的刀,刀在豬的體內熟練地遊走著。這是圍觀者最安靜的時刻,人們抻了脖子,瞪了眼睛,張了嘴巴,有幾分饑渴,幾分振奮,還有幾分恐懼。李三定和大家一樣,不同的隻是大家注意的是那血淋淋的內髒,而他注意的則是那把遊來遊去的刀子。

那刀子可真美妙,刀身玲瓏剔透,寒光四射,刀柄則上了油漆,刻了花紋,陽光裏,金光銀光交相映照,就如同一個閃爍不定的精靈。李三定記得有一回一個小孩子拿起這刀看了看,立刻被老麥拍了一巴掌,那孩子的爹非但沒生氣,還訓斥孩子說,媽的,這可是你能玩兒的?這是寶物呢!

李三定一邊同情著孩子,一邊卻也和孩子的爹有了幾分親近感,他不認為它是什麼寶物,但覺得它仿佛和自個兒有著某種關聯,他說不出這關聯在什麼地方,但聽到對它的誇讚就會莫名地生出喜悅。那喜悅,分明就是聽到對自個兒的誇讚一樣的感覺。

取出內髒,老麥又換了一把刀,這刀比普通的菜刀稍長些,卻又稍窄些,見了會令人有些膽寒。它的作用,果然有些不凡,老麥握緊了它,對準豬的胸骨就是一陣猛砍。這砍不僅猛烈,還魯莽笨重,一改方才的靈活輕巧,使自信、傲慢的老麥忽然變得有些野蠻。一直沒敢出聲的人們這時反而顯出了鬆動,咳嗽的咳嗽,說話的說話,就仿佛一群總被喝斥的孩子麵對更歇斯底裏的喝斥時,反而有了種逆反的解脫感。老麥呢,不知是累還是對自己的表現也有些心煩,砍完了,隨意地將刀一扔,竟長長地歎了口氣出來。那刀被扔到了架下的一個髒水坑裏,水坑結了層薄冰,刀砸下去,冰立時碎了,渾濁的水很快將刀淹沒,先還露一點刀柄在外麵,漸漸的,連刀柄也不見了。有愛獻殷勤的,踮踮地跑過去,撈出來衝洗幹淨,重又放回刀架。刀架不知是誰為老麥做的,造型就像一座橫臥的樓梯,足可以放上十幾把刀。村裏也許唯有老麥的刀架配有這樣的氣勢,普通人家都是釘個簡易的木盒子,刀與筷子一起放的那種。

老麥繼續著他的活計:剔排骨,璿肘子,卸肉條。到隻剩了兩扇軟塌塌的豬身的時候,老麥的活兒也就近了尾聲了,他顯得放鬆了許多,手裏的刀切下去,就像是剪刀遇到了布,那肉是一路地退讓,終於退到底,啪地分成了兩半,早有另一隻手接了切下的部分,向側後的筐裏甩去。這一切一分一甩,老麥做得舒展、和諧又有節奏。一次又一次的,就仿佛老麥在舞蹈一樣,而那長長的肉條,就是老麥甩出的的長袖,

就在這時,場上忽然有些亂,不知誰家的豬沒捆好,掙脫了繩子,在人叢中瘋了似的亂竄。人們躲閃著驚叫著,沒一個人敢迎上前去。還是老麥,扔下刀子,三步兩步攆上那豬,一手一隻後腿,很輕易地就抓獲了。主人拿來繩索捆綁好,一邊表示謝意,一邊又求老麥將那豬先捅一刀,省得它再不老實了。老麥卻沒吱聲,甚至都沒正眼看那人一眼,就朝了架上去了。有人便提醒那人,你可真不懂事,老麥能幹那活兒麼?那人拍拍自個兒的腦袋連說糊塗,遂便去找那捅豬的年輕人去了。

李三定繼續看老麥舞蹈。他不欣賞老麥的態度,也不同情被老麥輕待的那人,甚至圍觀的人也不讓他喜歡。他奇怪著,卻也並不在意,離開學校讓他仍悄悄在心裏開放著喜悅的花朵,他實在還顧不得去想別的。

這是1969年的冬天。這年冬天全國有三百萬名李三定這樣的中學生離開學校來到了農村。不同的,也許隻是李三定的農村生活是從他的老家李家營,看老麥殺豬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