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8.桑田深處(3 / 3)

“嗬,”小梁領悟了我的意思,“那是誌英,一九六八年由廣州來插隊的知識青年,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他又補充道,“不在家,去大寨參觀了。”

“阿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不知為什麼,我心裏有點遺憾。

小梁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稍停,他說:“要說親人,阿婆的親人可多了。”

“嗬——”我放下茶杯,期待地望著小梁。

“全村上千口子貧下中農都是她的親人。”小梁意味深長地說、“她有一個大家庭,二十多年來,她是這個大家庭的‘家長’。”

“不是說誌英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嗎?”小林問。

“誌英是阿婆培養的接班人。去年支部改選時,阿婆推薦誌英擔任支部書記。”小梁把話題轉到過去:“土改時,阿婆是村農會主席。農業合作化時,她是全縣第一個農業合作市的主人。公社化以後,她就是我們大隊的支部書記,現在她還是支委。二十幾年,她為了明崗能在毛主席指引的社會主義大道上不斷前進,可真沒少花心血!”

“她老伴什麼時候去世的?”我問。

小梁的手輕輕地在石桌上拍了幾下,想了想:“聽老輩人講,那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事。”小梁凝望著星空,一片亂雲在月亮底下飛過,使他的臉龐罩上了一層陰影。一會兒,月亮又從雲中露出來,把地上的蕉影拉長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繼續說“阿婆的老伴叫何奀,比他年輕幾歲的人都稱他奀爸。那時節,黨領導的遊擊隊在這一帶堅持鬥爭,奀爸和阿婆都是遊擊隊員。有一次日寇來‘掃蕩’,奀爸為了掩護全村群眾轉移,不幸被捕。他在敵人麵前英勇不屈,不久就在村邊那棵鳳凰樹下被殺害了。”

原來阿婆是一位老遊擊隊員!怪不得下午走在桑田間當小林提到打遊擊時,她臉上暮地泛起一種興奮的閃光。

“她沒有個兒子、姑娘嗎?”

“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抗美援朝時,在朝鮮前線犧牲了。小兒子現在外地工作,是一間大工廠的革委會主任。”

“老人家一個人住,也怪孤單的。”靜了很久,小林感慨地道。

“阿婆怎會孤單?全村群眾都和她心貼心。”小梁打開煙盒,拿出一張煙紙和一撮煙絲,卷了一個小喇叭形的煙卷,用打火機燃著,“文化大革命以來,阿婆帶領全村群眾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精神,修桑基,挖魚塘,開荒擴種水肥絲多糧豐的新麵貌。正當大家高舉‘農業學大寨’的紅旗繼續前進的當兒,有人卻跑來兜售林彪反黨集團的修正主義黑貨,後來,‘四人幫’又進行幹擾破壞。他們對農業學大寨的群眾運動橫加阻攔,大潑冷水,胡說‘學不學大寨不是根本’,搞什麼‘這個好那個好’才是‘根本’。他們汙蔑‘農業學大寨’是搞什麼‘唯生產力論’。阿婆不同意,群眾也通不過。這一下可摸了老虎屁股。有人暴跳如雷,給阿婆扣了‘反對黨的領導’、‘反對突出政治’一大堆帽子。阿婆胸有朝陽,毫不畏懼,堅持鬥爭,頂住風浪。這時,老貧農梁三公和誌英等一幫小青年都堅定地站在阿婆一邊。就在這棵鳳凰樹下,全村貧下中農狠批資本主義,掀起了學大寨的新高潮。如今,華主席率領我們打倒了‘四人幫’,大家又和阿婆一起甩開了膀子大幹社會主義……”

談話中止了。許久,我還感到小梁的話語在深沉的夜裏回響。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天快亮了,才聽到阿婆推門進來。大概阿婆又值了一夜班。

第二天清晨,我們同小梁簽罷合同,就要到汽車站趕班車。阿婆和小梁陪我們走到村邊。阿婆解開係在鳳凰樹下的一隻小艇,要小梁送送我們。有了來時的教訓,我欣然接受了這番好意,跟小梁登上細長的小艇。

小梁等我們坐穩,一點槳,小艇昂首離開了河岸,轉進一條桑林夾岸,綠影浮動,翠萍點點,紫花泛泛的河漢。黎明前落了一場大雨,河水上漲,幾乎浸過了河上的木橋,幾棵頂端鍍層朝暉的柳樹,垂絲沾著欲滴的露珠,隨風浮蕩,靜謐的河麵上偶而從桑田深處飄來幾聲人語。

我依依不舍地回頭望去,那棵鳳凰樹像一麵標誌著火熱鬥爭的大旗,又映入我的眼簾。阿婆仍然站在紅豔豔的樹蔭下,目送著我們乘坐的小艇。小艇像一支響箭,劃破了水麵的雲影。我久久回顧著,她的身影隨著距離的拉長,反而越來越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