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魔術師(1 / 3)

6魔術師

相關語:創造

從這天開始每天下午顧銘就會來等我下課,然後一起去喝咖啡。久而久之,我打工的這間咖啡屋就變成了我們最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店長成了我的爸爸,也就像爸爸那樣照顧我,他不讓我做很多事,如果顧銘在的話,他就會給我們泡很好喝的免費咖啡。我總是習慣單獨和顧銘外出,因為害怕Vivi看見我們而覺得傷心。現在我的身體很好,不會感到呼吸困難,每天都在平淡中度過,沒有讓人擔心的事,平靜而滿足。

每天下午我會不定時和顧銘去散步,談很多問題。比如說我長得像他在車禍中不幸死去的女友;比如說他給我的感覺像北轍。我告訴他,南轅很固執,也很偏激,身體不好,有時候會開心,有時候會寂寞,有時候會偷偷地哭。顧銘說如果我身體不好他可以打八折給我買藥;生氣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拿他出氣;如果想哭的話,他的肩膀可以借我一下。我很容易就笑了出來,然後背著手像走正步一樣走路。這樣走路常常無法讓身體平衡,總是一不小心向右一倒就靠在了顧銘身上,他並不躲閃,但我會很慌忙地站遠一點再繼續走路。

即使我們每天走在一起,即使我很愛他,或者他很愛我,可是我們卻不是戀人關係。在我看來戀人一定要對彼此說出“我愛你”,可是我害怕,甚至厭惡聽到這句話,所以我不說,顧銘也不說。

現在我坐在地鐵站裏,手裏捧著一盆仙人掌。

這盆仙人掌已經開花了。說實話我很喜歡仙人掌,至於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清楚。顧銘打電話來說他又給我買了一盆仙人掌,聽的時候我突然咯咯地笑了,地鐵從我麵前開過去,我忘了上車。

很無奈地走出地鐵站,B市已經開始下雪了,雪一直落到我的頭發上,然後融化成水流進衣服裏。路邊有很多穿著時尚的小孩子,走路的時候一直在笑,然後突然蹲下去抓一團雪朝別的小孩子扔過去。我突然就笑了出來,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幸福的痕跡。

我穿得很單薄,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顫抖,我隻是這樣一個人,不喜歡束縛自己,從來不戴手套,一旦發現冷了便把兩隻手互相伸入對方袖子的人。經過熱傳遞之後,身體降溫,手卻溫暖了,然後我笑,很喜歡這種近似自虐的快感。哪一天走在B市繁華的街道上,看見一個女孩子,如果她不是東北人的話就是我了。

我隻穿了一件羽絨衣,背著藍色的單肩大包,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走。

地上的積雪很軟,有清潔工一直在不停地打掃人行道上的雪。我會趁他沒來得及掃之前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感覺到雪在我腳下融化,然後凍結了我的身體。

睡覺常常要花掉很多的時間。偶爾也會早起,然後背著大包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有的這種嗜好,隻是每次看升旗的時候顧銘就會來陪我。我們站在那裏,顯得格格不入。盡管如此,我還是會從頭看到尾,並且不帶任何情感。看完升旗我就會沿著一條路一直走。走過很多玻璃櫥窗,我會停下來,看裏麵的婚紗。最喜歡的是那件跟B市冬天的雪一樣柔軟的婚紗,裙角寬大並且修剪得很零亂,漂亮並且內斂。

每次我都會趴在櫥窗上看它們,直到留下兩隻手的痕跡。然後顧銘就會說,南轅,以後我就會給你買這件婚紗,你穿起來一定很漂亮。我會笑出聲然後和他拉勾,玩“一百年不許變”的遊戲。

盡管我每天都過得很愉快可是不免要為Vivi狀況擔心。雖然她看起來很堅強,可是她是個比任何人都需要關愛的孩子。

今天的天氣很好,雪已經停了,地上有厚厚的積雪。我準備把Vivi拉起來去散步。可是走到寢室的時候卻沒有看見她。當我詢問她的情況時同學告訴我,Vivi昨晚發高燒送去醫院了,但是不知道是哪家醫院。我打了Vivi的電話可是一直沒有人接,隻好發短信給她。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裏,天氣變化得很快,凜冽的風狠狠地朝我吹過來。腳下很冷,當我抬起頭看天空的時候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好像隻有我一個人。突然想起北轍所說的河流,如果河的左岸是愛我的和我愛的人,右岸是傷害我的和我傷害的人,那麼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找到另一條岸,將所有人的心連接起來,將遙遠的天空與大地連接起來?

第二天我聽到了Vivi退學的消息。

突然想起了安寧,我不想再一次失去誰,不想讓任何人把我丟下。可是無論我怎麼打Vivi的電話都是關機,她隻是不希望我質問她,隻是不希望我擔心,可是她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更擔心。

下午的時候我照常去打工。走進店裏的時候看見經常和Vivi一起聊天的美術老師,她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喝咖啡。我馬上走過去坐在她對麵。

“請問……”

“Vivi的事嗎?”

“她為什麼突然就退學了?”

“啊,真是可惜啊。對於美術來說她簡直是個天才,她對於事物的觀察和感受都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做一回Vivi,從她的眼睛裏看世界一定非常美妙。”她一邊攪拌咖啡一邊說。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說。可是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還是讓你知道的好。”她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她還沒有來這裏的時候發生過一次事故。有一天她乘坐巴士回家,她剛剛下車,那輛巴士就和一輛卡車撞上了。她雖然沒有受什麼重傷,可是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所以身體一直很差。而且她還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不過用她的話來說,這就叫選擇性記憶吧。”她說完一邊笑一邊喝咖啡。

“為什麼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難道你就是這麼關心學生的嗎?”我站起來氣憤地問她。

“如果是Vivi的話,應該希望我們這樣笑著麵對她,我是這樣想的。”

“對不起。”我說完就拿起包走了出去。

走出咖啡廳的時候又下起了雪,天氣總是完美地襯托人的心情。我拿出手機打了顧銘的電話,這個時候他正在學校畫畫,聽到我的電話後馬上就坐車過來了。等他下了車我才慢慢地說:“陪我走回去。”

他當然沒有拒絕,也沒有問我為什麼,我喜歡的性格,在合適的時候吵鬧,在適當的時候安靜。我一邊走一邊把手放在嘴邊保持溫度。走了一會兒,顧銘突然抓住我的手放進他的口袋裏。然後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隻是行走,隻是享受。

四周回蕩著安詳的歌,下著安靜的雪,我抬起頭看著蒼白的天空,想起一些往事,眼淚就輕易地掉了下來。

以前我常常偷看Vivi的日記,看到那些描寫的片段時會快樂地笑,但是現在我看不見她的日記了,也不知道她是否在繼續寫我,可是我知道,對於真正喜歡的人,隻要擁有她一兩頁紙的思念就夠了。

對於Vivi的離開我決定平靜地接受,我愛上了顧銘,我同樣決定接受。

我愛上了顧銘,因為他也很愛我。我總是希望回報別人,努力嚐試著給那些愛我的人更多的愛,直至我們兩不相欠。然後我很害怕,如果有一天我們誰也不愛誰了,我應該用怎樣的方式繼續生活下去,或者用沉默掩蓋一切。

那天我們一起聽《以你為名的光芒》。這首歌很光明,光明到我不敢再聽下去。我是個消極的人,隻能在黑夜裏為所有的事情作最壞的打算。顧銘說,我會愛你很多年,然後看你安靜地離開。我說,顧銘,你很明朗,就像這首歌一樣。

地鐵站裏常常會碰見一個女孩子。長頭發,黑色的瞳仁,背包,白襯衫,旅遊鞋,她總是在這個城市中穿梭自如,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她一直在聽CD,我不知道她在聽什麼,隻是看著她的眼睛,逐漸變得清晰,突然覺得她就是我,某個時候的我,過去或者將來。地鐵停下來的時候,我們被人群擁擠進去,然後在最後一站下車,她曾經對我微笑,隻是模糊地如同前世。總是在想我是為了什麼才去搭地鐵的。日複一日地做同一件事隻是為了證明我還活著,在同一個地點等待一個我想看見的女孩子,我一直都在為別人而活著,以此承載我或多或少脆弱的希望。

顧銘看見了她,他說,她一定很寂寞。

我搖頭說,她隻是習慣了寂寞。

其實她的寂寞我是不會懂的,因為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了顧銘我是不是還會在某個瞬間突然笑出聲來。

可是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會吵架。最嚴重的一次,我一個星期都沒有和他說話,上課的時候也去和別人坐,和別人說說笑笑。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哭了,我第一次看見男孩子在我麵前哭,他低著頭看著地上,對我說:“對不起。”我看見他以一種很沉穩的方式掉眼淚。我忽然就動容了。

一直都很喜歡顧銘這樣的男孩子,溫柔並且沉靜。

生活總是很平穩,每天上學放學,坐地鐵去玩耍。我常常會靠在他身上睡著,因為我知道在到站之前他一定會準時叫醒我,然後把懶洋洋的我拉下車。通常隻要睡覺我就會變得像隻慵懶的貓。

常常會覺得身體不舒服,頭痛,發燒,無法呼吸。這個時候我就會一個人呆在寢室裏什麼也不做。有時候會搬著凳子到天台上去看天空,一邊聽歌一邊仰望天空。城市裏的飛鳥速度很快,看天空的時候視線很容易就被它拉去了,然後它飛走,把整個天空的寂寞留給我。很茫然。我會想,我要去哪裏。

有時候顧銘會突然對我說,南轅,你去穿耳洞吧,別的女孩子都穿了。我馬上搖頭說,那會很痛的。後來有一天我對他說,顧銘,我去穿耳洞吧。他居然說不要去,你會很痛的。這樣的男孩子總是少見,這也許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

顧銘常常叫我去逛夜市。B市的夜市很繁華,有霓虹燈閃爍,川流不息的人群,量多並不實惠的食物,隻是味道不太好,常常很淡,我會剩下很多,於是顧銘會和我兩個人吃一碗拉麵。我總是對著他傻傻地笑,嘴裏呼出一大片白色的氣團。

B市並不是一個物欲橫溢的地方,它還是保留著一部分古樸的作風。坐計程車的時候司機會很熱情地和我調侃,說一些當今時事或者曆史問題。隻是我懂的不多,沒辦法談得太久,然後我就選擇沉默。長時間的沉默。空氣開始凝固,我一直朝窗外看。行走的人,婦女、男人,聽CD機的女孩,幾隻狗。我以為自己對任何事都能保持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是連眼睛都不相信我,它已經開始很痛了,又要顧銘來給我滴眼藥水。其實我很怕這種東西,它會讓我分不清外界和自己的感覺,眼淚常常會一起流出來,然後我就會一直盯著天花板看,直到它再一次覺得痛,以此來報複。

後來我們每天去看電影,可是我卻突然喜歡上了漫畫,每天坐在樓頂發瘋似的看漫畫,看的時候很容易被感動,眼淚也變得很廉價。宏大或者清新的畫風總是直接地震撼人心,有時候我想有些漫畫並不是商業性的電影,也不是簡單的童話,它更像生活,更像開在角落裏不為人知的故事。

後來的後來我決定要寫一篇漫畫小說。顧銘笑了我很久最後說:“你不久前才放棄寫曲子,現在又要畫漫畫,我可不希望你畫出比曲子還差的漫畫。”

我生了很久的氣,然後一個人悶在宿舍裏寫寫畫畫。當我完成的時候顧銘會是我第一個讀者。我希望在這篇小說裏加上我喜歡的漫畫人物,讓他們在我創造的世界裏生活。我希望用並不頹廢的文字來傾訴一些思念,刻畫一些純美的孩子。當我每次感覺到離死亡很近的時候就會想起這些單純善良的人們,想起上帝說的,生命是好的。

AIR

黎明的前奏曲是一個女孩的歌聲,就像淅瀝的小雨,雖然渺小,卻可以把遙遠的天空與大地連接起來。

她的身後是歪歪斜斜的腳印,被上漲的海水漸漸抺去。她低下頭的時候飛鳥從海麵低低地掠過,她撿起一個玻璃瓶,裏麵有一張字條:“你在那裏嗎?”

她拿起筆在紙的背麵寫下:我在這裏。

1

她回到家拿了錢,換了一套衣服然後寫了一張便條。在出門的時間,她猶豫了很久,把門開了又關,卻始終發不出堅定的聲音,最後她摘下自己的項鏈踮起腳尖把它掛在窗台的外麵,然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嘴裏還碎碎念著什麼。

她很坦然地關上門,便條貼在門上,上麵寫著:“媽媽:

去很遠的地方了。”

一夏

現在我要稱呼她一夏。一夏拿著火車票去了火車站,在路上她一直低著頭,她害怕看見認識的人,因為她們溫和的臉會動搖她遠行的決心。在站台的時候她低著頭把票給了檢票的人,她像做錯了事情的小學生那樣用力握著包帶,直到再次拿到票的時候她才稍微鬆開手,風吹過的時候凉涼的,她知道自己出了很多汗。

在還沒登上火車之前她還是有機會選擇留下來的,這種時候她忽然希望有人能夠挽留她,她開始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多麼荒唐的決定。但是在火車發出最後的警告時,她還是慌張地跳上了車,然後找到自己的車廂坐下來。

火車一邊鳴著汽笛,一邊緩緩前進,沒有留給人任何後悔的餘地。一夏注視著窗外的景色,看著自己離開生活了16年的地方,她突然感覺到世界是這樣大。

這列火車非常空,一夏隻好一個人住一個小房間裏,她用手托著下巴望向窗外。她想起自己的朋友,她沒有把自己離開的事告訴她們,一夏不願意看到她的朋友悲傷但卻無可奈何的神情,她拿出手機寫著短信並且盡可能地寫著自己的感受,然後她把手機高高舉過頭頂——這是她的習慣,因為手機信號常常中斷,她隻好把手機盡可能地舉高以確保短信能夠發出去。結果是手機上寫著四個字:“發送失敗”,她突然覺得悲傷,眼淚就一直往下掉,她覺得自己像得了絕症的孩子那樣無藥可救了,她回不去了。於是她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她對著電話說:“媽媽,我愛你。”可是電話馬上就因為電量不足而自動掛斷了。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那樣的害怕。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小房間裏聽著火車的聲音慢慢遠去。

當她準備趴在桌子上睡一覺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吵鬧聲。她抬起頭用手揉揉眼睛打開門。她還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被一個人用手捂住了嘴,沒過多久列車員就慌張地打開門。

“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

“沒有。請問,他怎麼了?”

“他沒有火車票。如果看見請通知我們。”

“嗯,慢走。”列車員關上門之後一夏輕輕地趴在地上對著床下說:“你可以出來了。”

他從床下出來整理好衣服和頭發,然後用手托著下巴望著窗外不說一句話。一夏坐在對麵看著他,一個擁有著明亮眼睛的男孩子,穿著白色T恤,發色微黃。

“看什麼?”他沒有看她隻是用很低的聲音提問。

“為什麼沒有買票?”一夏微笑地問。

“沒錢。”

“那你從哪裏來的?”

“不記得。”他突然有些悲傷。

“那你叫什麼名字?”一夏湊近了些問他。

良久,他盯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物沒有說話。一夏也轉過頭看著窗外。平靜的湖水反射出太陽的光芒,她睜不開眼睛,於是她站起來,背對著窗子。

“對不起,我不記得。”他轉過頭用手握住桌上的杯子。

“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那到底誰錯了。”

“誰都沒有錯。”

他們彼此都不說話,一夏不停地撥弄著沒電的手機,因為他不說話所以一夏也不敢說話,時間就如此僵硬地流動。

“喂,你有沒有吃的。”他抬起頭看著她說。

一夏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從包裏拿出飯盒推到他麵前然後看他狼吞虎咽地吃。

“你知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一夏拿出那個玻璃瓶遞到他麵前。“我在找把它放出來的人。”

“隻是為了要找一個不認識的人?”他放下筷子這樣問。

“嗯。”

“你真無聊。”

“嗯,我很無聊。你也是。”一夏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一元硬幣放在他手上說,“如果是反麵我們就各走各的,如果是正麵,我會給你取一個名字,然後跟我一起去找人。”他沒有問為什麼,也許他本身就沒有目的,他把硬幣往上一拋,硬幣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落在桌子上,轉了幾圈之後無力地倒下來。

一夏把硬幣放在他的手上說:“你的名字叫望。”

“男朋友的名字嗎?”他有些試探地問。

“以前養過的貓的名字。”

他不滿地小聲說:“好奇怪的名字。”

“小時候媽媽說‘你的爸爸就在天空上,隻要一夏做個好孩子就可以見到他。’很久之後才知道是謊話,但是這種話可以治愈人心,讓我以為所有幸福的答案就在天空上,不管是自由、幸福還是夢想,在天空的盡頭一定會有答案,所以對於愛或是生活我都不絕望。我隻是希望在我看天空看得累了的時候,還有一個人能夠幫我繼續下去。”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然後他轉過身扯下她頭上的發帶扔出窗外。他說:“隻要希望,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不能阻止夢想,你現在就在天空上。”一夏把頭伸出窗外看著她的發帶越飛越遠,就像白色的飛鳥朝向幸福的路線。

風吹亂了一夏的長發,望在她的身後微笑地把手放在她的頭上。一夏突然停止的時間又開始轉動,她所空白的記憶又開始被填充,他們的相遇是如此自然,就像公主遇見了王子。然後,微笑地說:“晚安,孤單。”

2

一塊路牌指向右邊,上麵寫著:

“你在旅行嗎?”

一夏打著傘蹦蹦跳跳地走到路牌前然後轉過身說:“我們走右邊。”

……

剛下火車就忽然下起了雨。灰色的雨落在地上讓人無法呼吸,所有人都感覺沉重,沉重到失去目的。然後他們撐起黑傘,麵無表情,來來往往。

一夏撐開傘然後移到望的身邊,望沒有看她又移到傘外。一夏沒有說什麼繼續往前走,雨打在傘上發出嘀嘀嗒嗒的響聲。

“望。你說天空有多高呢?”一夏抬起頭望著天上,雨水滴進她的眼睛,她往後退了一步又用手去揉眼睛。

“上課的時候沒學過嗎?”望沒有看她,繼續往前走。

一夏搖頭:“我覺得不止是這樣。”

“那又怎麼樣?”

“不知道,所以才問你。”一夏低著頭踩著水往前走。因為太用力了,水濺到一夏的衣服上。

望拿出地圖看了看說:“你要找放出瓶子的人是吧?”

“嗯。”

“那我們沿海旅行就可以了。”

“嗯。”

“下一個地方是叫‘卡蘭’的島。”

“嗯。”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啊,對不起,你在說什麼?”

“怎麼了?”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個壞孩子,媽媽是不是討厭我了。已經三天了,可是我一個電話也沒接到過。”

“不是沒電了嗎?”

“嗯,我知道。”

“你這人真奇怪。”

“嗯。”一夏繼續往前走,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漫無目的的,但她卻走在前麵。一夏忽然覺得希望渺茫,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回不到過去了,無論是心情還是記憶。她這樣低著頭走路,沒有注意到前麵的一塊路牌和一個坐在草地上淋著雨的人。

他們走過去看見一塊指向右邊的路牌,上麵寫著:“你在旅行嗎?”路牌下邊坐著一個年邁的老人,身子僵硬而挺直,仿佛在草叢中一般,老人穿著破爛的襯衫,頭發稀稀疏疏,被雨淋濕後無力地貼在頭上。

“請問,您在這裏做什麼?”一夏彎下腰認真地問他。

老人慢慢地抬起他滿是溝壑的臉用渾濁的眼睛望著一夏說:“等人。”

“等什麼人?”望脫下自己的外衣放在老人的身上。

“忘了。”老人喃喃地說,沒有一點表情。望的手顫了一下又收回去,然後他站起來轉過身去。

一夏抬頭看了望很久又低下頭去說:“在這裏坐著會感冒的,您的家在哪裏?”

“忘了。”老人又低下頭去。

一夏站起來看了看路牌對望說:“我們走右邊。”

他們繼續旅行,剩下老人繼續等待。不久以後他們來到了名叫“卡蘭”的島。

這個島很繁華,人們來來往往互相交易但不交談。一夏和望走進一家旅館,服務員很熱情地招待了他們,最後他詢問了他們的名字。

“請等一等,我來查一查你們是不是這個島上的人。”

“我們不是這個島上的人。”一夏睜大眼睛看著他。

“因為我不記得所以一定要查,不要出什麼錯才好。”他一邊說一邊搬來不計其數的黑色小本子一本一本地翻,到了晚上終於核對完畢,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戴上帽子恭敬地說:“非常感謝你們的光臨,但是你們隻能在這個島上待三天。”然後他看見一夏疑惑的表情又補充說:“記憶是一件痛苦的事,失陪了。”他又走向櫃台用機械的笑容迎接下一位客人。

上樓的時候一夏看見一個小孩子躲在樓梯的後麵伸出頭來看她。一夏對著小孩子笑了一下,孩子愣了一下馬上跑開了。

這是個奇怪的小島,島上的人舉止言談都很怪,但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小島卻有別處沒有的風景。一夏吵著要望帶她去山上,但是望一言不發,一夏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個人跑出去了。一夏坐了車,一直到山頂上。坐在隻有一夏一個乘客的客車上,她突然悲傷起來,車越往山上開風就變得越大,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到底是在哭還是笑。一夏看著山下燈火輝煌的城市和那些沒有語言跟表情的芸芸眾生突然覺得有種情感把自己綁起來,她感覺自己像從山崖上跌下卻拉不住任何東西,她想到很多,關於自己的過去,她開始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是完整的,她在想自己是否忘記了什麼,是否因為忘記了才不會覺得悲傷。一夏下了車一個人走到山頂上,全世界都很安靜,隻有風在吹,她在想這也許就是時間流過的聲音,自然到讓人習慣,直到最後一刻都還不明白自己如何被欺騙。一夏坐下來閉上眼聽時間的聲音,她在想這或許是最奢侈的浪費但卻很美。

“姐姐。”

一夏睜開眼看見麵前站著一個大約10歲的小女孩。“你是白天旅館裏的那個孩子?”

“嗯。還好你記得我。”孩子坐下來挨著一夏。

一夏考慮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她:“這個島上的人到底怎麼了?”

“想知道嗎?”孩子露出很悲傷的神情然後從衣服裏拿出一個蘋果。

“為什麼他們記性這麼差?”

“他們根本沒有記憶。”孩子咬了一口蘋果,“不記得家人朋友,甚至自己是誰。他們能做的隻有忘記。”

“為什麼會忘記?不是隻有一個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人或事才能稱為‘記憶’嗎?為什麼這麼容易忘記?”一夏認真地問她。

“這個島上大概有些吃了會讓記憶退化的東西。來到這個島上的人都是些有著悲傷回憶的人。三年前,爸爸出了車禍死了。媽媽很傷心,她一直哭,有一天她帶我來到‘卡蘭’,我們到一家餐廳吃飯。她叫我等她回來,我一直等,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碰到她,她沒有任何表情地和我擦肩而過。這樣簡單。忘記,實在是……太簡單了。”孩子低著頭,眼淚滴到蘋果上再滾落下去。

一夏摘下自己的項鏈戴在孩子的手上。“叫什麼名字,沒忘吧。”

“嗯,小夜子。”

“好,乖孩子。今天跟我睡好嗎?明天帶你離開。”

“嗯!”小夜子拉住一夏的手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一夏回來的時候望已經睡著了,一夏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輕輕地說:“雖然你聽不到,但我還是要說。今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望的世界。我有記憶所以不知道忘記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但是換成是我的話。我會跟望一樣不開心的。因為沒有記憶,所以害怕再次失去,總是用一隻手緊緊地抓住現在,而另一隻手卻碰不到未來。還有今天,我碰見了一個叫小夜子的孩子,我要帶她離開。對不起,說了這麼多。晚安。”一夏站起來走出房間。

一夏剛剛關上門,望就從床上坐起來,他打開窗戶凝視著外麵的世界,良久。

第二天,一夏和望帶著小夜子下了樓。一夏知道即使放出玻璃瓶的人在島上;她也不會記得自己做過的事,與其如此不如帶著小夜子離開。一夏去付錢的時候發現收錢的人都改變了。

“你們應該不是這裏的服務生。”一夏說。

“你說什麼?”他們帶著驚恐的神情,“你居然記得我們。太可怕了!”

“我們現在要離開了。”

“你們是這座島上的人嗎?”

“不是。”

“那你呢?”他們指著小夜子問。

“是的,先生。”

“那麼抱歉,你不能離開這裏……”

在這些可憐的人們開始滔滔不絕的時候,望跟著一夏飛快地跑了,這些可憐的人大叫著追出去。

一夏他們一直向海邊跑,隻要登上船就可以離開了。不久之後,終於看見了海岸,小夜子卻突然停了下來。

“媽媽。”小夜子對前麵一個身著長裙的女人喊著。女人張開雙手,小夜子放開一夏的手跑過去。一夏微笑地看著她們擁抱在一起突然間失去了知覺。

一夏和望因觸犯了“卡蘭”的律法而被拘留了三天。他們度過了三天的牢獄生活。一夏拚命地向人們打聽小夜子的事情,但是沒有人記得,他們安慰一夏說隻要假裝遺忘的話就可以真的忘記。一夏蹲在地上大哭起來,過長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

卡蘭的人們選擇了殘酷的生活方式,無論是死去或離開,都沒有人記得。

三天後一夏和望離開了卡蘭,走到岸邊的時候,一夏看見小夜子坐在沙岸上吃蘋果,她的手上仍然戴著一夏的項鏈,閃耀著,一如往昔。小夜子抬起頭看了看一夏然後又低下頭去吃蘋果。

這天晚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決定不要遺忘。

他們決定航行到很遠的地方。

3

她為自己遇見的他與他所遺忘的自己將永不相見。

事實就是如此,一個忘記過去的人就會努力計劃未來,他沒有賭注所以不必擔心。望就像一夏的父親那樣為她選擇了旅行的路線,他們朝著他定好的方向繼續前進。

望並非如他外表那樣冷漠,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樹下或是房頂上看星空,他在想,一個人如果有記憶便會為痛苦的往事而悲傷,如果沒有記憶則會為自己全部的過往而悲傷。望在考慮這些複雜的事情時會覺得無所適從,他總是試著通過真實的曆史來重塑自己空虛的過往,他突然發現事實如一夏所說——他的手什麼也抓不住。

夜晚的時候望常常會一個人低聲自語。一夏在離望不遠的地方輕聲唱歌。他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風裏流動,彼此呼應。

一夏站起來拍拍裙子轉過身走到森林裏去了。她沒有告訴望,她在森林裏輕聲歌唱,也沒有告訴望,她怎樣悲傷地蹲下來哭了,同樣也不會告訴望,她在樹上刻下的歌詞。她所不想遺忘的或是她所不想遇見的。她刻下她平時最喜歡唱的歌。她喜歡握緊雙手或是閉上眼睛,輕輕地唱。她時常回憶起小時候看過的唱詩班,他們是一群小孩子,男孩子有軟軟的頭發,女孩子頭上紮著白色的發帶,最中間的一個女孩子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有寬大的白色領子,她合著雙手閉上雙眼。在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的芸芸眾生裏她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天使,她安靜而美好地歌唱,歌唱感激和希望以及一些無法描述的遙遠的東西。一夏坐在教堂的長椅上聽他們歌唱,直到很久以後她仍然相信,隻有未曾受到汙染的靈魂才能唱出這樣溫暖的歌,像她的媽媽或是素未謀麵的爸爸那樣溫暖。

離開這座小島的時候,一夏沒有去看刻在樹上的歌詞,她希望它在自己的生命裏充當些什麼,希望或是永遠,她在想,當她旅行歸來的時候能夠再看見這棵樹,它將承載她全部的過往生長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長。

船開動的時候,一夏坐在船頭輕唱:

Who are those little girls in pain

Just trapped in castle of dark side of moon

Twelve of them shining bright in vain

Like flowers that blossom just once in years

They are dancing in the shadow like whispers of love

Just dreaming of place where they are free as dove

Theyve never been allowed to love in this cursed cage

Its only the fairy tale they believe

在海上時間總是過得很慢,像安靜的海浪,緩慢地前進,但是會讓人突然失去方向。

誰也不記得過了多久,所有人都下了船,碼頭豎著一塊路牌:“庫拉伊島,前方100米處。”

一夏跳下了船,望揉了揉眼睛又把手放回口袋裏慢慢地走下來。前進了100米之後,望突然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突然變得渾濁,好像藏著很多東西,一夏突然覺得他們之間隔得這樣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