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粉巷(2 / 3)

王奶奶家的貓就永遠不生小貓,媽媽還引經據典地說,這就對了,你看舊社會多少有錢人家生不出個一男半女來,倒是那些吃不上、穿不上的窮苦人家左一個、右一個,來投生的還淨是些男孩。所以啊,太享福了未必就是件好事。就在我也像媽媽一樣認定了“受寵愛的貓是不生貓”的時候,王奶奶家的那隻養了五六年的大黃貓賭氣般地一口氣生下了十隻小貓。王奶奶那個高興勁嗬,逢人就說家裏有人坐月子。她拿著米袋去巷子裏買小米,離人家米攤還三丈遠就吆喝上了:小夥子,你這小米新鮮不新鮮,這可是買給坐月子人喝的,你可得要講點良心。在一旁賣雞蛋的人一聽生意來了,就說:大娘,我這有新鮮的雞蛋,您要不要捎上十斤。王奶奶笑得呀,眼淚都出來了,拍打著膝蓋說:要雞蛋幹什麼?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貓坐月子要吃雞蛋呐。

滿巷子裏的人都知道王奶奶家的貓生小貓了。別人家的貓生小貓討人厭,王奶奶家的貓生小貓搞得人聲鼎沸的,有不少人慕名來看小貓,也捎帶著看看老貓如何坐月子。那幾天裏,我也天天待在王奶奶家裏看貓。王奶奶把大貓、小貓一家子收拾得利利落落,每個小貓的嘴都被她用拆洗的口罩布擦洗得幹幹淨淨,兩片花瓣般的小嘴唇泛著粉紅色的暈澤,煞是討人憐愛。

十個小家夥都滾在大黃貓的肚皮下,搶占媽媽的乳頭。搶占不上的,就在那裏使勁地用頭拱;那些吃飽了的,也不鬆口。有一個都睡著了,還用小爪子死死地罩著奶頭,唯恐怕被其他的兄弟姐妹搶了去。我對這些毛茸茸、肉乎乎的小貓愛不釋手,摸摸這個,拍拍那個,覺得個個都像是可愛的小皮球。我很想向王奶奶討要一隻,我早就看上了那個小臉長得像花朵一樣的小貓咪,她特別溫馴、乖巧,睡著了還把眼睛笑彎了:王奶奶,你家裏一下子多出了十隻貓,也就是十一隻貓了,能養得過來嗎?

王奶奶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我覺得有戲,王奶奶一高興了就是這個樣的。我剛想對王奶奶說,送我一隻行嗎?就聽到媽媽在院子裏喊:粉粉,都幾點了,你這孩子怎麼還不去上學?我忙活忘了,你也忘了?上學的事要自己想著,怎能老是要靠別人來提醒?

我抬頭一看王奶奶牆上的表,都已經晚了十多分鍾了。王奶奶主張不去了:算了,粉粉,你身子骨還嫩著呢,天天上課又費心又累腦的,哪如在家裏歇著好。你媽媽真心狠,就像那個、那個什麼來的……粉粉,那天咱看的那個電影裏有一個壞人,老是半夜天不亮就讓雞叫的那個壞家夥叫什麼來著?

王奶奶,是周扒皮。

對,就是那個周扒皮。你看連這些小牲畜都懂得沒事閉著眼睛養養神呢。王奶奶說著拍了拍大母貓的頭,正在睡覺的大母貓突然抬起了頭,懵裏懵懂地衝著王奶奶“喵”、“喵”地叫了兩聲。王奶奶的眼又眯成了一條線:你看看,你看看大母貓就是懂事,我說的話她全聽懂了,在向我說“對”、“對”呢。我早就說過了別看這些貓啊、狗啊的是牲畜,她們心裏可亮堂了——她們就是不會說話的啞巴,你對她好,她遲早也會回報你的。

去學校還是不去學校,我掙紮良久。王奶奶的話固然有誘惑力,小貓也很可愛,可畢竟代替不了我的學習呀。如果是其他的課,不去也就罷了。可今天是數學課,這是我的弱項,還不是一般的弱,耽誤了這一次也就意味著下一次也接不上了。

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學校,在全班同學的眾目睽睽之下穿過講台。我的不適時宜的出現使原本正講得風起雲湧的老師停了下來。這個數學老師不可小覷,那些枯燥無味的公式、那些毫無個性特征的數字,隻要經過他的嘴稍一加工、轉化,就變得像章回小說一樣抓人。他如果去說個評書或相聲什麼的,一定不會遜色於現在任何的一個名家、大家的。這個老師的授課態度也極為認真、負責,每每碰到難題、重要題時就一遍遍地講,講得口幹舌燥,眼冒金星,還問:懂了沒有?還有沒有不懂的同學?不懂的同學請舉手。

大家頻頻點頭,表示懂了。可能也偶有人麵露難色,老師就又噌地一下跳上了講台,用教杆把黑板敲得咚咚響:好了,都坐好,把腰板都給我直起來。你,還有你,別弓腰駝背的,我煩!我把這道題再從頭至尾地講一遍,都把耳朵給我好好地豎起來,如果這一遍講下來還有誰不會、不懂的話,那誰就是……就是一個“大傻蛋”,一個地地道道不可救藥的“大傻蛋”。

“大傻蛋”從老師的嘴裏迸出來有些不夠雅觀,但老師的那顆拳拳之心和洋溢出來的那份自信,總是能激發出大家的學習熱忱的。看樣子,我進來得不是時候,把老師講課時所特有的那種一氣嗬成的節奏感給打亂了:他的嘴半張著,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粉筆,怔怔地看著我,炯炯發亮的眼睛裏掛著幾許疑惑,就像演員在演出過程中突然遭到幹擾,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靜得似乎連掉一根針的聲音都能夠聽得見。

我羞紅了臉,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誤闖入舞台、不合時宜的小醜。那個講台似乎太長了,怎麼走也走不完。真是越急越出亂,就在穿過講台要轉彎往座位上走的時候,我腳底一滑,像一輛刹不住閘的車衝著一個課桌就撞了過去。結果把人家的鉛筆、鋼筆、橡皮和尺子等東西撞得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連課桌都給撞得歪到了一邊。

我心慌意亂,但還知道不應該就這樣跑掉,應該先把散落在地上的文具給撿起來。一轉身剛要蹲下來,我的裙擺又被桌子角給掛住了,掛得死死的,任我怎麼拽也紋絲不動,仿佛被釘子給牢牢釘住一樣。這時全班的同學哄堂大笑,特別是那些男生笑得更是前仰後合、不懷好意,嘎嘎的聲音像水鴨子叫。就在我進退不得的尷尬之際,坐在桌子後的那個女孩站了起來,笑眯眯地替我把裙子從桌子角上摘了下來。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識的,我忙不迭地向她道歉,那些散落一地的文具就是她的。

沒關係的,你到座位上去吧,我來撿就行。女孩子善解人意地看了我兩眼,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但沙啞中又帶有一種脆生生的甜。

我非常感激這個女孩子替我解了圍,但我為自己的手忙腳亂而羞愧萬分。那時我敏感而靦腆,一點點小失誤都會被無限度地放大、放大。一直到了座位上我還忐忑不安的,低著頭,像做錯了什麼大事:一會兒懊惱沒有聽王奶奶的話;一會又想來了也沒錯,錯就錯在不該貿然推門進來,應該等候在外麵,待課間休息時再溜進來。

我的心情被一片陰霾所籠罩著,老師的情緒很快就調整了過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混亂的一幕,又講得神采飛揚了起來。都說語文老師會講課,要生動有生動,要激情有激情,就我看要真打擂台的話,許多語文老師可能要輸給這位數學老師的。看來什麼都有個特殊性,不能一概而論的。但是今天老師講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見,就盼著下課的鍾聲趕快敲響,好逃離出教室。

走廊上已是熙熙攘攘,不少的同學都是借課間的這點時間出來透透氣、散散心的。來這裏學習的人除了少數是應屆高考落榜生以外,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有工作的人,他們白天上班,晚上來學習,還是相當辛苦的。

我往走廊的深處走,那邊的教室沒有學生上課,是空的,就顯得格外地僻靜。我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倚著窗子往南眺望,南邊就是久負盛名的“千佛山”。如果是白天的話,站在這裏是可以把千佛山的整個風姿盡收眼底的,可夜色中就看不分明了,影影綽綽的,宛若一條若隱若現的臥龍。

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拉著手走來了,兩人也發現了這塊僻靜之地。他們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就停在了我的不遠處,竊竊地私語了起來: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臉近得都要靠到一起了。我看見那男孩子啜著嘴,衝女孩子腮邊的一縷頭發在偷偷地吹氣。那縷發很淘氣,老是往他的臉上貼,搞得他癢癢的,他似乎總想用手去抓撓兩下。女孩子不知道,還在低著頭一個勁地嗤嗤地笑。我想這可能是一對相約來補習功課的小戀人。年紀不大,戀愛的興致倒是蠻高漲的。我把臉轉到了一邊,順手推開了兩扇緊閉的玻璃窗。一陣風刮來,我滾燙的臉開始降溫了,家鄉五月底的晚上還是多少有點涼意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遲到了一次,多大的一點事。我想安慰自己。

我的心開始平靜了下來,環顧四周靜悄悄的,竊竊私語的聲音也消失了,那對少男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他們手拉著手,還沒有走遠,女孩子的裙子還在朦朧的燈光裏飄,像一個蝙蝠。

你今天推門進來的樣子真可愛,裙子寬寬的、臉龐紅紅的——你可能是有點羞澀,但很好看,雙頰就像用胭脂塗過了一樣……對了,你還衝大家伸了伸舌頭呐,太頑皮了,宛如一個純潔無瑕的小女孩。走到座位時,你還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上蕩出了一個小酒窩。哎,奇怪了,別人的酒窩都是兩個的,你怎麼就一個呀!看,就這一個,左邊的,好可愛啊!正在我還怔怔地看著女孩子飄去的身影時,一個甜甜、脆脆、柔柔的聲音突然在我的身後響起,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曾經聽到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什麼?天呀,我竟然還伸了伸舌頭。

昨晚看電視,一個男孩子在一個叫什麼愛情速配的節目中,對一個心儀的女孩子進行愛情表白。開始的時候,這個很帥,不,應該說是帶著滿身奶香氣的男孩子還熱情洋溢、自信滿滿的,說著、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事,就有些遲疑、不好意思起來了。尷尬間,就朝著女孩子伸了伸舌頭。女孩穿著一件白色公主裙,手腕上戴著個木質鏤空的紅色手鐲,就是中國紅的那類,胸前垂著兩條烏黑發亮的麻花辮,辮梢上還纏著密密紮紮的絲繩。多可愛的裝扮啊!真像童話中等待王子的公主。

看著對麵的男孩子不好意思,她的臉龐也紅了。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也沒有想起說什麼好。男孩子的表白有些虎頭蛇尾,女孩子就不知道該如何銜接了。隻見陷於尷尬中的她,用指尖把一縷飄忽在腮邊的頭發輕輕地捋到耳後,之後迅速地朝著男孩子伸了伸舌頭。就在這一瞬間,就像有一個線路被接通了一樣,兩人都輕鬆了起來,會心地笑了。

電視機前的我也笑了:好神奇啊,這叫什麼“速配”語碼?沒想到我年輕的時候竟然也是伸“舌頭”的一族。這麼幼稚、可笑的舉止竟然我也曾做過,看來有些東西是年齡繞不過去的,就像誰都知道尿床不好,可在小的時候誰又沒有尿過床?沒有尿過床的小孩還算是小孩嗎?

今天回想起當年自己懵懵懂懂地推開教室的門,滿麵桃花地衝大家伸伸舌頭,又貓兒般地溜回到座位上,盡管對當時的幼稚之舉充滿羞愧,可心裏又何嚐沒有幾許欣喜,這豈不說明自己也曾像電視中的少男少女這般年輕、可愛過。

不過,當時閨友的這番話沒有引起我什麼年輕不年輕、可愛不可愛的聯想。在年輕的時候誰也不會感到年輕的美好與可貴,總認為年輕是一張永遠也使用不完、不會過期的支票。衰老、死亡是有的,但那都是上演在別人身上的事,與自己是沒有幹涉的。世界上最廉價、最可揮霍的東西就是“年輕”這個東西了,所以那時我最瞧不起什麼年輕不年輕的,恨不得一覺睡醒就讓自己變得滄桑起來。吸引我的是她的說話方式,這哪像是一個同齡人、同性別的語氣,分明就是一個老者在說一個小孩,一個男子在誇獎一個少女。

我立刻就被她說話的方式給吸引住了。都說一般的女孩子間是互妒、不服氣的,比如說,兩個毫不相識的女孩子打了個照麵,就因為一個比另一個穿得光鮮點,或者一個的眼睫毛比另一個更翹點,就引得另一個頻頻地翻白眼,搞得兩個原本毫無瓜葛的人就像是宿敵一樣。不能說這是假的,的確有這種事情的發生。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班裏的女生就集體,集體不是有人組織、聯絡,而完全是自發、本能地不願意理睬一個女生。至於其中的緣由如今都覺得瑣屑得難以出口,不過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還是說完吧:這個女生笑起來嘴型的弧度很漂亮,兩個嘴角彎彎的,就像一隻搖曳在湖中的小舟。特別是當“小舟”的旁邊還有男生的時候,這葉“小舟”就顛簸得越發厲害了,似乎決意要把誰顛倒溪流裏去。班裏的女生湊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說:“小舟”漂亮不是過錯,錯就錯在她不懂得如何收斂這葉“小舟”。我如今細細回味這句話,覺得女生們的點評很到位,也很智慧,沒有人教就能無師自通地摸索出駕馭“小舟”的規則。可在回想這段往事的時候我也不得不說,班裏的女生們是在嫉妒這葉“小舟”,是嫉妒讓我們這群花季女孩都變成了老成、持重的穩重之人。

女孩子愛漂亮,見到漂亮的東西連眼睛都放射出驚喜的光芒。可女孩子的心眼一般又偏小,小得像針尖,這就使女孩子對“美”常常抱有一種糾結:她可以把美麗、性感的女明星照片貼在牆上、夾在書裏,放在最貼心的皮夾裏,但對身邊的美麗女孩卻視而不見。如果這種美麗中再加上幾分性感的話,那這個女孩子簡直就是犯罪了。當美麗、漂亮、性感與自己保持一種距離,僅僅是一種傳說的時候,美麗、漂亮、性感就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而當美麗、漂亮、性感能讓你看得見、摸得著的時候,這種美麗、漂亮和性感就變成了一劑毒藥,會令人發瘋、發狂的。所以都傳說女孩子是擅妒的,兩個互不相識的女孩子相見,先要在心裏給對方打個分數。這樣的女孩子是有的,但如果就此認定所有的女孩子的一生都是這種德行,那就嚴重低估了女人。

也許女孩子看女孩子開始的確是帶有某種妒嫉的成分,這是由於你把我、我把你當成了對手的緣故。對手見對手,總歸是要比出個高低、決出勝負來的。然而,當一個女孩子把另一個女孩子不視為是對手,而視為是自己同類的時候,看著、看著就是憐惜與愛意了:一個女孩子就是另一個女孩子的一麵鏡子,有閱曆、有思想的女孩子會從這麵鏡子中看到她自己。從這個意義上看,與其說她是在憐惜、疼愛對方,不如說是在憐惜、疼愛自己。

女孩子總歸是要長成婦人的,再純潔、再美麗的女孩子也是一天天朝著不純潔、不美麗的路途走。這是沒有辦法的,上天就是這樣安排女孩子的行走線路的。這也就注定了女人的成長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有波折、痛苦、徘徊,也有頓悟與覺醒。在這個過程中,最能檢驗一個女人品質的試金石,就是看她對待同性別人的態度: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是容易的,這不過是本能在起作用;而一個女人“愛”上另一個女人——她的同類,則需要一個漫長的修煉過程。這句話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一個“不愛”,甚至仇視她同類的女人,是一個沒有真正明白生命真諦的女人。

你可萬萬不要把我所說的這種“愛”,對同性別的憐惜理解成男女之愛啊!這是我所擔心的,如果這樣理解,你就完全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女人最終要邁過的坎是女人自身的這道坎,這道坎比邁過男人的那道坎要難十倍、百倍,這也是許多年輕的女孩子能和形形色色的男孩子相處甚歡,卻沒有辦法與比自己優秀,特別是漂亮的女孩子相處的原因。她們看到比自己美麗的女孩子就撇嘴、翻白眼,覺得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站在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就不,我和她第一次相見,她就坦坦蕩蕩地麵對我,猶如麵對一個老熟人。

也許這可以理解為這個女孩子在我的麵前並不自卑,她有足夠的底氣來麵對我。然而許多有底氣的女孩子也是吝嗇於表揚、欣賞另一個女孩子的,她反而會耍一個小心眼——有意識地忽略、鄙視你,讓你在她的麵前自慚形穢,借此襯托出她美麗的高貴。這個女孩子長得就挺美的,可她的美是含蓄、收斂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張牙舞爪。我喜歡這個女孩子給我的這種平和的感覺,就問: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子間的相識、相知往往都是從打探名字開始的。

蘇紫。

兩個悠揚的音符從她的唇間輕輕地飄出,好像是不經意的,上下唇輕輕地一碰,就有一股紫羅蘭的清香撲麵而來。我對顏色的偏好是隨著年齡的不同、心情的不同而不同的,前後變化很大,但在那時我最喜歡的顏色是紫色,我背著媽媽偷偷塗到臉上的香粉就是紫羅蘭牌的。說起來怪可憐的,在我那個年代香粉的品種是很少的,像現在女孩子的小包包裏揣有的粉餅是沒有的,最豪華的商場櫃台也就擺放著那麼幾款袋裝、盒裝的散粉。盒裝的粉比袋裝的粉要貴點,想必質量會好一些的。當我決心要為自己買一款粉,而且是人生的第一款粉的時候,當然想的是盒裝的。可到了櫃台,我一眼就相中了這款紫色的袋子上印著一束紫羅蘭的散粉。她華麗而端莊;浪漫而含蓄;樸實而高貴,那些盒裝的粉反倒由於拘謹而顯得土頭土腦了。

買回家打開一看,更是令我驚喜不已,原來這種粉的顏色還不是純白的,而是白中帶著淡淡的紫,可以用粉紫來形容。那味道也很奇妙,細細地聞,有一股紫羅蘭的清香,芬芳且濃鬱。我當時就覺得這款粉的發明者,簡直就是一個嗜好紫色的浪漫主義詩人。沒有詩意的人哪能想得出把香粉與紫色結合到一起?

可是媽媽不讓我用這款粉,她說小女孩子是用不得粉的,過去也隻有在大姑娘上轎的時候才能派上用場的。被媽媽這麼一說,我就不好意思公開用了——就像我急於要上花轎一樣。可私下裏,我還是會經常地倒出一點在手心上,看看色、聞聞味。把玩夠了,再對著鏡子偷偷地塗到臉上的。

現在我身邊就站著一個與“紫”有關的女孩,在那一瞬間我還認為她是從瓊瑤小說中走出來的:瓊瑤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常常就是紫衣裹身的,所以我讀她的小說一般是不讀情節的,隻挑著那些描寫紫色衣服的細節來讀。我喜歡紫色,也喜歡這些穿紫色衣服的女子。待我細細打量時,才發現眼下的這個女孩子隻是名字帶“紫”,並沒有穿紫色的衣服。她穿得挺素樸,一件藍與天藍之間的布連衣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平底皮鞋。鞋子的口淺淺的,一根帶子從腳背而過,把鞋與腳很乖巧地融合到了一起。鞋子是很普通的鞋子,裙子也是很普通的裙子,可搭配到一起就顯得格外地協調,似乎還飄著若有若無的“五四”女學生的氣息。

這個叫蘇紫的女孩子就站在我的身邊,一尺遠的地方,笑眯眯地看著我,神態中流瀉出來的滿是欣喜。眼睛亮亮的,在走廊的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草葉上滾動的兩滴露珠。她似乎很喜歡笑,說話的時候笑,不說話的時候也笑,心裏好像總有什麼壓抑不住的喜悅。我覺著這個女孩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似乎應該有著什麼不尋常的經曆,我希望能和她交往下去。

你是哪一個班裏的?我還能再見到你嗎?蘇紫。

這話剛從口裏出來,就覺得有些別扭,好像類似的話在哪一本小說中見過,是男主人公滿含深情地對女主人公說的。我是在模仿小說,還是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說來說去也就是這樣的一些話,並無多少新意。

蘇紫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窘迫,她大大方方地說:當然能再見了,我們是一個班裏的同學,不想見還不可能呢!

一個班裏的同學?我的腦子快速地運轉,依然想不起她是班裏的哪一個。蘇紫可能看我的神情有些疑惑,就掩著嘴撲哧一下笑了:剛才你還把我的桌子、文具撞得人仰馬翻!怎麼,回頭就不肯認賬了?

哦,我恍然大悟,難怪從一開始就覺得她的聲音格外地耳熟。我這個人記不太住別人的長相,明明與別人見過麵並攀談過,應該算是熟人了,可再碰麵時就宛如翻臉不認人似的,每每搞得人家訕訕的,不知該給我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媽媽為這事不知說過我多少遍了:別整天雲裏霧裏,三魂去了兩魂半,見到人時好好地捉摸、捉摸,看看有什麼特征沒有。媽媽這個人特別善於抓特征,模仿力也強,誰的鼻子長得怎麼樣,誰說話的聲音如何,經她三言兩語一描繪就活靈活現了。再見到這個人時,你悄悄一打量,果然是分毫不差。當年別人給巧巧介紹過一個男朋友,巧巧與他見過一次麵。媽媽問,小夥子如何?巧巧說,就那樣。

就哪樣?眉眼可周正?媽媽不滿巧巧的輕描淡寫,她最看重一個人眉眼的長相。

嗯,長得離英俊還有不少的距離,但眉眼還算是正。巧巧說。

媽媽不放心,要親自見小夥子一麵。這一見就火了,說怎麼搞的,介紹人太不負責任了,我女兒好好的,品貌端正,憑什麼給介紹了一個斜眼。介紹人一聽就懵了,說沒有啊,阿姨如果你說別的毛病我不敢打保票,但他的眼睛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與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他的眼睛斜不斜我還能不知道?

媽媽說,你不知道,你這個夥伴是不看人的時候不斜,看人的時候左眼就有點斜,是往內斜的。介紹人轉身走了,再回來時就衝著媽媽伸大拇指。

媽媽的這種觀察力確實令人歎服。記得我們一家人曾去看過一個名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電影,是台灣片,講的是一個離婚的女人獨自撫養幼小兒子的故事。導演下手特狠,他似乎把人世間的所有悲苦都附加到了這對不幸的母子身上。電影院裏哭聲一片,就連那些胡子拉碴的北方漢子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這些男人平素生活粗拉,口袋裏也不像女人那樣隨身攜帶個手帕什麼的,開始時還是用手背偷偷地抹一把,抹著、抹著就不能自持了,幹脆撩起了汗衫的衣襟來猛擦一陣。電影完了,男人們的衣襟都濕了一片。

回家後,我們都不願上床睡覺,特別是巧巧一邊圍著屋子轉,一邊說:太慘了、太慘了!爸爸也說:太悲了、太悲了!就在我們都哀歎這部電影太悲慘的時候,媽媽突然插嘴了:可不,散了電影走到門口,我回頭一看,哇,好家夥,大家都低頭耷拉夾的,像是剛從火葬場裏出來。媽媽繃著臉,說得很嚴肅,我們卻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得不承認,媽媽的總結確實是一句頂一萬句。

這是一種天賦,一種善於觀察、捕捉和提煉人的特征的天賦,可這種天賦絲毫也沒有遺傳到我的身上。除了極漂亮的或極醜陋的之外,絕大部分人的相貌在我眼裏基本是大同小異、不值區分的。媽媽甚至恐嚇我說:如果有一天公安局讓你去辨認罪犯呢,你明明和罪犯打過照麵,他就從你身邊揚長而過,你卻偏偏說不記得了,這個和那個長得都一樣,這不是包庇是什麼?公安局能相信你?憑什麼要相信你?

如果真有媽媽說的這一天,我也隻能聽天由命了。不過,我也有我的特長,我對人的聲音天生敏感,隻要聽到過一次,哪怕是一、兩句話,也能很容易地鑒別出來的。沒有錯,經蘇紫一提醒,我知道了就是她,她就是那個幫我把裙子從桌子上摘下來的女孩。我興奮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熱騰騰、軟綿綿的,像一塊烤得恰到好處的小地瓜。

哎,你的手真好玩,胖乎乎的,像小嬰兒的手呢,我說。

是呀,從小我的手就奶胖、奶胖的,我姥姥總是拿著我的手說要啃活豬蹄。小時候不知道是開玩笑,還真認為手是可以吃的呢。手被吃了,不就沒有手了。姥姥每次說要啃“豬蹄”時,我都嚇得抱著手哇哇大哭。蘇紫笑著說。

女孩間的友誼就是這樣,有時天天見麵,卻仿佛是路人,連一個招呼都懶得打,連眼皮都懶得抬。而一旦相識了,就熟知得宛如姐妹。我們逃了一節課,就站在走廊裏說啊、聊啊,說的全是一些沒有用的閑話、廢話,可就是說得那麼歡欣鼓舞。一直到下課的鍾聲敲響了,我們才想起來書包還放在教室裏。再不去拿出來的話,教室的門就要落鎖了。管著鎖門的那個老大爺的脾氣可怪了,整日拉著個臉,就像誰欠他的錢不還一樣,晚一分鍾也不肯等的。我與蘇紫連連說壞了、壞了,一邊撒著丫子往教室裏跑。

我們肩並肩、手挽手地走出了校門,這時我們仿佛是從小就認識的夥伴,沒有絲毫的隔閡。其實就本性講,我不是一個能隨意就與別人打得火熱的人,這導致我一生中也甚少有親密的朋友。但不知為何我就認定了有一副糯米酒般笑容和嗓音的女孩子,有著蘇紫這樣名字的女孩子是令人放心的女孩子。

3

街上的風爽爽、甜甜的。風也是懂得喜怒哀樂的,在它性情好的時候,刮到人身上也是甜滋滋、爽滑滑的。

我與蘇紫沿著張榜街走啊、走啊,我們所上的這所學校就坐落在這條街的一個拐角處。學校不大,隻有一兩座小樓,其餘都是零散的小平房。據說這所學校的曆史很悠久了,最早修建的時候是教會學校,後來還曾經成為一個區級政府的辦公地,變成一個中學則是近一二十年的事。這所學校的曆史已成為過去了,想看也看不見了,但學校門口的那幾株中國槐的身上似乎還盤踞著一些曆史陳跡:這些槐樹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粗大的枝藤都是黑紫色的,堅硬得如磐石,用手掰都掰不動。這些磐石般的枝藤密密匝匝沿著學校的牆爬了一圈,這個枝藤與那個枝藤之間相互糾纏、勾連著,遠遠看,像是一條條翻牆走壁的龍。

張榜街裏有這樣的中國槐是不足為奇的——張榜街是條老街了,老街自有老街的做派。如果說這些老中國槐還不足以說明這條街的曆史的話,那麼街兩旁的那些古老建築物就是曆史煙雲的旁證了:一棟棟木質的二層小樓,如今都已頹敗、腐朽了,有的樓裏還勉強住著人,更多的已是人去樓空了。雖然樓已老了、舊了,可這些樓曾經的旖旎風光與高貴的氣質並未散盡,門、窗上的那些精雕細刻的花紋,樓梯與回廊的精美弧線都在訴說著它們當年的不凡身份。

這條街是很靜的,除了住在這裏的人出入之外,平時是很少有外人進來的。街也像人,上了一點年紀後,就不喜歡喧囂了。晚上九點多鍾放學的時候,街上也會熱鬧一陣的。從校園裏出來的學生個個像是掙脫了籠子的鳥,這個打那個一巴掌;那一個把另一個追得滿街瘋跑;還有的在拚命地按自行車的鈴鐺,就像他的鈴鐺是警鈴一樣。年紀再大,進了校園就又變成孩子了。不過,這種喧鬧也就是一陣風,隨著他們身影的遠去也就銷聲匿跡了,這時的街反而顯得更為寂靜了。

我與蘇紫沿著街邊走來走去,不知把這條不長的街走了幾個來回了,反正在街頭、巷尾散步、乘涼的大人、孩子都拿著馬紮子回家了。隻剩下兩個不知疲倦的戀人還相互依偎著一晃而過,路燈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在了地上。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問蘇紫今晚如果她不趕回家的話,她的媽媽會不會瘋掉。蘇紫笑了:不會的,到點我不回去,她就知道我是住別人家了。

蘇紫的回答令我幾乎跳了起來,什麼?我原本隻是隨口問問的,沒想到蘇紫竟然有隨便在外麵過夜的權力。這太讓我震驚了,如果是我不事先征得同意就失蹤一夜的話,我媽媽肯定會去派出所要人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同樣都是媽媽,媽媽與媽媽怎麼就如此地不一樣呢?我覺得蘇紫的媽媽簡直是世界上最開通、最偉大的媽媽:太好了!那你就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我家吧,和我住一個床。

也許你會感到奇怪,兩個剛剛認識的人,怎麼一個就要住到另一個的家裏,還要住到一張床上?這一點都不奇怪,女孩子間的事就是這麼簡單,隻要能談得來就一下子親如姊妹了。你說是頭腦簡單也好,行動莽撞也罷,女孩子的心靈就是這麼不懂得設防的。如果事事算計周全,那就不是女孩子了。

出了張榜街,過了“小粉橋”,就進入到粉巷了。我告訴蘇紫腳下的這座橋可不一般,許多的橋都是沒有名字的,她可是有名有姓的——姓“粉”,名“橋”。她還有昵稱呢,人們都叫她“小粉橋”。

昵稱?蘇紫有些不解地問。

昵稱就是表達親昵的意思,就像如果有人想對你表達親昵的話,就可以把你叫作小蘇紫一樣。

“小粉橋”?多麼美的一個昵稱啊,說一說都滿嘴留香呢。這個名字肯定是哪個女人給起的,大男人是想不起來給一座“橋”取個女人的名字的。你說“粉橋”就“粉橋”吧,已經夠婉約、淒美的了,還偏偏要再給加上個“小”字,真的是讓人憐惜、心痛不夠呢。小蘇紫說來說去也就不過是一個鄰家女孩的名字,哪裏能與人家“小粉橋”相媲美?蘇紫一邊說著,一邊眨巴的嘴,似乎還在咀嚼著滿嘴的香氣。

“小粉橋”的“小”可是名副其實的“小”。這個橋不寬,如果兩個人並排著走,對麵再來一個人的話,就顯得有些擠了,一個人就得稍稍地側一下身子,讓另一個人先過。這個橋的造型異常地細膩和別致,如果橋也有性別的話,小粉橋就應該是一個女性的橋——她的整個造型,包括拱柱、線條都是圓形的,非常柔和,夜幕中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熟睡中的女人。

橋也像人一樣是經不起歲月的摧殘的,“小粉橋”的橋身已經是斑駁陸離了,就像老年人臉上的斑塊;橋的下麵是一條很深的溝壑,站在橋上往下看,溝壑是黑乎乎的一片,還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雖然聽起來有些遙遠,但畢竟還是有水流過的。有水就會有濕氣、潮氣的侵蝕,天長日久靠近水的橋墩處就爬滿了一層層綠色的苔蘚。那種綠可不是一般的綠,油光光、滑膩膩的,綠得深不見底,一看就有些曆史年頭了。但不管這座橋如何地破落,那圓潤的造型和精致的雕花,依然不辱其“小粉橋”的命名。

這座橋有曆史了,連巷子中歲數最大的吾康爺爺也說不清這個橋是建於何年何月的,他隻知道當年他爺爺住在這裏時,這個橋就已存在了。他小時候聽他爺爺講,他爺爺的爺爺時就有了這個橋。總之,從粉巷的地理位置來看,自從有了這個巷子起就應該有了這座橋,即便不是“小粉橋”也應該是別的一個什麼橋——如果沒有了這個橋,粉巷也就變成一個孤島了。

據吾康爺爺說,橋一直倒是同一個橋,隻是名字不一樣了。“小粉橋”原來是不叫“小粉橋”的,她叫“狀元橋”。說起“狀元橋”來那可有來曆了,傳說幾百年前這條巷子裏曾經出過一名狀元,那在當時可算是一件大事了。七裏八鄉的人都奔走相告,說不得了了,粉巷一個楊姓讀書人家的祖墳冒煙了。狀元回來省親的那天,人們扶老攜幼地從四麵八方趕來,把粉巷圍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親眼目睹一下狀元郎長得什麼樣,是不是天生就有異於常人?轎子裏的狀元郎開始不知怎麼回事,不明白鄉親們趕集般擁擠到底是為了哪般?待知道了這些人都是為他而來時,就一揮手說“停轎”。狀元的轎子就穩穩地停在了這座橋上,狀元郎一掀簾子,從轎子上走了下來,向大家拱手致意。感謝父老鄉親們的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