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荒妹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並不是什麼冤、假、錯案,翻不了的。——這幾乎是人們共同的看法,荒妹不可能有別的看法。由於姐姐的死,她隻有對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榮樹,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她所尊敬的團支部書記,怎麼會為小豹子這樣的壞人講話呢?他同情小豹子?還是得了家貴夫婦的什麼好處?……她氣得發抖,要去當麵質問榮樹。但當她在三畝塘邊,看見榮樹憨笑著向她迎麵走來時,那股勇氣又倏然消失了。那件事怎麼說得出口?又怎麼好對他說呀?於是忙轉過身,裝作到別的地方去,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家。接著,她又後悔起來……
就這樣,氣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變化著、矛盾著。這就是十九歲的農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這說成是愛情,那麼,對於生活在別的地方的青年男女們是難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隊這個本縣角落的角落裏。這裏的姑娘,在荒妹的這個年齡,也多半有過像榮樹和荒妹那樣隱秘的愛情、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就會什麼都消失了,平靜了。——來了一位親戚或者什麼人,送了一件葵綠色或者玫紅色的毛線衣,進行一番大體相似的討價還價而達成了協議。然後,在某一天,由這位親戚或者什麼人領來了一個小夥子,再陪同這相互不敢正視一眼的雙方一起去吳莊或者什麼地方,照一張合影相片。到了議定的日子,她就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這個角落……
這是一條這裏的人們習以為常並公認為正當的道路,卻被今天大會的報告人說成是“買賣婚姻”。他還說什麼“愛情”!姐姐和小豹子,那叫“愛情”嗎?不,不!那是可恥的、違法的呀!那麼,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嗎?——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榮樹。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後,默默地陪她同行。同來開會的女伴都去供銷社了。寂靜的山路上,隻有他們倆。她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榮樹站住了腳,放眼四顧,用渾厚的嗓音唱起歌來: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祖國的海疆多麼寬廣!……
荒妹嚇了一跳。但聽著聽著,熱情奔放的歌聲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過頭,露出讚許的微笑。
“看著山上的這片鬆林,我想起了大海啦!想起了在軍艦上的日子!……”他自語似地微笑著說:“看著海,心裏就會覺得寬闊起來。要是鄉親們都能看看海,該多好嗬!”
荒妹笑微微地聽著。她的警惕在悄悄地喪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嗎?集上賣雞蛋、賣蔬菜的,沒人攆了!知道嗎?農村政策要改啦!山坡地一定得退田還山,種梨樹。山旺大叔這位好把式又要發揮作用啦!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樹苗來!……”他說得很零亂,也很興奮,“山旺嬸身體不好,可以砍些荊條在家編籃子,換點零花錢。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兩個小妹妹可以放幾隻羊!……我有個戰友在公社當幹事,他告訴我,很快就要傳達中央的文件,要讓農民富裕起來!……你不信?”
他兩眼閃著樂觀的光芒,聲音像淙淙溪水,親切感人。荒妹沒有相信這些話。對於富裕起來,她從沒有抱過希望,甚至根本沒有想過。從她懂事以來,富裕之類的話總是同資本主義聯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動的是榮樹這樣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並且這樣關心。他就是用這個來回答她的冷淡、戒備和懷恨的!她愧疚了,覺得臉上在發燒……
“是啊!不富裕起來,一輩子過著窮日子,就什麼也談不上!”他深為感慨地搖搖頭,“就拿小豹子來說吧,能全怪他嗎?窮、落後、沒有知識、蠢!再加上老封建!老實八腳的小夥子,下了大牢!你姐姐,就更冤啦!……”
一聽他說起這個,姑娘頓時覺得受了羞辱。她憤憤地瞪他 一眼,吼道:“不許你說這個!不許你說我姐姐!……”
她竭力忍住快要流出來的眼淚,猛地衝上山頂,放開大步向下奔去。弄得榮樹莫名其妙。
四
走近家門,天已經完全黑了。她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小妹妹老遠就喊她,向她撲來。緊接著母親也迎了出來,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這使荒妹感到奇怪。貧困、操勞和多病的母親過早地衰老了。特別是姐姐的死,使她的臉上除了愁苦之外,隻有木然的發愣的神情。發生了什麼值得她這樣高興的事?
“快,快去看看你的床上!”母親幾乎笑出聲來。
床上放著一件簇新的毛線衣,天藍色的,在幽暗的煤油燈下發出柔和的誘人的光澤。
荒妹抓在手裏,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它那輕柔和溫暖,就立即像燙了手似地甩開了。她吃驚地喊:“誰的?”
“你的!”母親正從鍋裏盛出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神采飛揚地瞟地一眼說,“你二舅媽送來的……”
“二舅媽!?……”荒妹打了個寒噤,兩腿發軟,頹然坐在床沿,呆住了。二舅媽前不久來過,同母親嘀咕了老半天,一麵不斷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當時就敏感到那眼光裏好像有什麼神秘的意味。果然,現在送了毛線衣來!……
母親挨著她坐下,用難得的柔聲說:“是二舅他們吳莊三隊的,比你大三歲。他哥哥在北關火車站當工人,一月拿五十多塊……”
荒妹感到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緩緩地爬。她渾身顫抖,耳邊“嗡嗡”直響,什麼也聽不清了。
“我不要!”她掙紮地喊,“不!我不要!”
她把毛線衣扔向母親,母親卻仍然微笑著拉住她說:“又不是現在就要你過門!端午節來見見麵,送衣裳來。十六套!……訂了婚,再送五百塊現錢!”
“不,不,不!”一種恥辱感陡然升上荒妹的心。她感到窒息的恐怖。她不知該怎麼辦,隻有讓委屈的淚水急速地流出來,隻有憤憤甩開母親撫慰的手臂,跑開去。
門口,站著心情沉重的父親和三個睜大眼睛呆望著她的妹妹。她捂住臉,衝出了門,站在院子裏,依著塌了半截的豬圈的土牆,大聲地哭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母親急急地跟出來,拉起她的手,“荒妹,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家有啥?媽有病,三個妹妹光知道張著嘴要吃。養豬沒飼料,喂了半年多,連本也沒撈回來!攢幾個雞蛋拎上街,挨人攆來攆去,心裏慌得像做了賊。去年分紅,又是超支,一分現錢也沒到手。我想給你買雙襪子都……”
母親又啜泣起來,數落著:“你姐姐不爭氣,這個家靠誰?房子明年再不翻蓋實在不行了。欠著債,哪有錢?二舅媽說,五百塊錢一到手,說……”
“錢,錢,”姑娘激動地喊,“你把女兒當東西賣!……”
母親頓時噎住了。她渾身無力,扶著半截土牆緩緩地坐倒在地上。“把女兒當東西賣!”這句話是那樣刺傷了她的心,又是那樣地熟悉!是誰在女兒一樣的年紀,含著女兒一樣的激憤喊過?是誰——唉唉!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呀!……
那是在土改工作隊進了吳莊的那個冬天,菱花去看歌劇《白毛女》時,認識了憨厚、英俊的青年長工沈山旺。從那天起,她突然明白了平時唱的山歌裏的“情郎”一詞的含義。十九歲的菱花不僅勇敢地參加了鬥地主的大會,而且勇敢地在夜晚去玉米地同她的情郎相會了。可是她原先是父母作主同北關鎮雜貨鋪的小老板訂了婚的。男方聽到風聲送了五十塊銀元來,硬要年內成親。菱花大哭大鬧,一反常態。公然承認她自己看中了靠山莊的窮小子,公然宣布跟他進山裏去受苦,一輩子不回“老封建”的娘家門!把父母氣呆了,關起房門又罵又打。她哭著,鬧著,在地下滾著,把銀元拋灑一地。激憤地嚷:“你們,是要把女兒當東西賣呀!”
那是反封建的烈火已經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同地主的地契債據一起燒毀了的年代。宣傳婚姻法的掛圖在鄉政府門口的牆上貼著。舞台上的劉巧兒和本村的童養媳都是菱花的榜樣。憨厚、英俊的沈山旺捧著美好、幸福的前途在等待著她。菱花有的是衝破封建枷鎖的勇氣!
“他們,要把女兒當東西賣!”第二天,在剛剛粉刷一新的鄉公所裏,不需要任何別的,隻憑她菱花這一句話,土改工作隊就含著鼓勵的微笑,發給她和山旺一人一張印著毛主席像的結婚證……
萬萬想不到今天,時隔三十年的今天,女兒竟用這句話來罵自己了!
“這是怎麼回事?日子怎麼又過回頭了?……”她感到震驚而惶惑,慢慢抬起了頭,仰望著暮冬的夜空。幾顆寒星發出淒清、黯淡的光,諷嘲似地向她■著眼。她仿佛忽然得到什麼啟示似地一顫,捶胸頓足痛哭起來。一麵喃喃地自語:
“報應,報應!這就叫報應呀!”
她幹枯的雙眼裏湧出了渾濁的淚。裏麵飽含著心靈深處的苦恨。她恨荒妹,恨存妮,恨她們的父親。她恨自己的苦命,恨這塊她帶著青春和歡樂的憧憬來到的土地,這塊付出了大半生辛勤勞動、除了哀愁什麼也沒有給她的土地!……
荒妹反而鎮靜起來,勸慰母親說:“媽!公社街上,賣雞蛋、賣菜的沒人攆啦!你可以砍些荊條編土籃拿去賣。妹妹可以去放羊。山田改了種果樹,爹是個好把式……要讓我們農民富裕起來!榮樹說的,中央有這個文件!……”
“文件、文件!今天這,明天那!見多啦!見夠啦!俺們不照樣還是窮!荒妹,媽不願意叫你像媽這樣過一輩子呀!”母親抽泣著,也漸漸平靜下來,“孩子,你是個懂事的姑娘。媽看出來,榮樹對你有心,你也看著他中意。可你想想,吃不飽飯,這些都是空的喲!你媽悔不該當初……咳!如今得了報應啦!……”
風停了。媽媽衰弱的身子依著荒妹。母女倆無聲地呆坐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媽,你回去吧!”荒妹低聲說。她的眼睛向八隊的那一片村舍凝視著,探尋著其中的一間房子,“我還有點事!……”
然後,她倔強地向三畝塘的方向走去。剛才發生的事,使她突然聰明了,成熟了。一切成見,包括要為小豹子伸冤這樣使她強烈反感的事情,現在都覺得合理了。她相信榮樹是會講出他的道理來的。他知道得很多很多,甚至連大海都知道!那麼,他所深信不疑的要讓農民富裕起來的文件,荒妹又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他一定還會給她出個最好的主意,告訴她該怎麼辦!
三畝塘的水麵上,吹來一陣輕柔的暖氣。這正是大地回春的第一絲信息吧!它無聲地撫慰著塘邊的枯草,悄悄地拭幹了急急走來的姑娘的淚。它終於真的來了嗎,來到這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1979年10月
(原載《上海文學》198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