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雜憶沈從文對作品的談論(2 / 2)

有個時期曆史劇熱,人民藝術劇院和青年藝術劇院好幾出重要曆史劇,都請父親在服裝道具人物形象等方麵提供參考資料,一九四九年以來所搞的物質文化史知識,有了用武之地,他不知疲倦,不厭其詳地為各劇組服務。其實父親同話劇結緣很早,在他學習用筆初期,一九二五年就試寫過一些從未演出的劇本。一九三七年元旦,他發表了評曹禺《日出》的文章《偉大的收獲》……此時,他又和當代話劇的最新成就發生聯係,有的戲公演後還認真地修改,他也有機會觀看修改前後的不同演出場麵。然而,在平日談話中,幾乎聽不到他對這些新劇的總體看法,仿佛整個劇作,已從他視野中消失了,看到、說到的,除了他做顧問職務範圍內的事情外,隻剩下對演出細節的議論:“曹操演得好,有性格,節奏感特別好!”這是指刁光覃的表演。又說朱琳:“念白清楚,懂分寸。”對舞台上表現曹操夫人補被褥的情節,他覺得:“有點做作。”

對於文學作品,他本該有很多話可說,但即便無拘無束在家人麵前,也聽不到他長篇議論。《芙蓉鎮》是他喜歡的新小說,給古華的信裏,用文字寫了不少,而在家裏談話,還是極簡約:

“名詞!名詞!熟透了,他會用!”

父親指的是曆次政治運動中的術語,他羨慕作者掌握“名詞”滾瓜爛熟,又能恰當地用到作品裏編織人事。

他放棄文學事業後,難得看一本新小說。我曾把長篇《沉重的翅膀》塞給他,居然讀完了,說:“好!”但是又覺得作者用料過多:

“可惜了,知道事情多,用一部分就夠。”

有部很長的曆史小說,他沒精力一卷一卷讀下去,聽不到他的概括評議。但別人談起這作品得失時,父親插話說:

“問到過我,告他寫十萬字就好,他不聽。”

一次閑聊,扯到武鬆臨出差前,細致安排武大郎生活,一一叮囑情節時,他說《水滸》裏這些部分“寫得好,家常,有人情。”又聊到古典名著雖寫過很多剛烈魯莽人物,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能給讀者普遍留下深刻印象,除了故事曲折動人外,成功的原因,他說是把這些粗人“寫得嫵媚”。這個通常是描寫女性的詞,他還用來說過自己的雲麓大哥和另一些毫無女性氣的男子。

著名京劇演員袁世海在電視上說戲,父親不是戲迷,卻凝神看完這個長長的談話紀錄片,還不時輕輕讚歎:“大手筆!”“這才講得好呐!”我領會到,袁世海在舞台上塑造的那些粗漢,的確含有他所說“嫵媚”的一麵。

“做作”和“別扭”,是父親對“不好”的文學、戲劇或影視作品常用的評語。而“好”的作品,他常用“自然”、“素樸”或“家常”來概括。做人也一樣,他若說某人“家常”,那是很高的讚詞。

他一直使用簡單的語言談論複雜的文藝。半世紀以前,在他為這個世界寫出自己那批作品時,可能也是源於一些簡單明確的意念。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八日於北京

(原載《讀書》199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