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題為《德國的文學>> (1 979)的報告中,格拉斯表明,在對待文化和文學問題上,他對國家的作用持不信任態度。這種態度,與魯迅的"政治與文學的歧途"的命題頗為相近。他說"國家認為文化是裝飾品,是確認書。有時候,它向文化提供資助,以便文化對它進行確認。因為國家是沒有美學的,所以要頒布準則作為替代。"他指出,國家希勤人文藝家那兒得到美化,所以喜歡尋找唱讚歌的歌手,並給予各種獎賞;相反,對那些異議者,批判性的作家,"害群之馬..則從來不曾停止過譴責。尤其是當國家遭到原來為自己所寵愛的作家的拒絕時,這種譴責便愈發嚴厲,直至使用粗暴的手段予以實際解決。
納粹時期禁書、燒書、逮捕和流放作家的眾多事件記憶猶新。控製思想,言論和出版自由,對於一個知識分子作家來說是最敏感、最不可容忍的。所以在捷克的藝術家和科學家遭到壓製的時候,格拉斯及時予以聲援,他致信捷克斯洛伐克總統、黨中央第一書記諾沃提尼,強烈要求給外國的同行以自由的權利。在題為《請給思想以自由》的信( 1967) 中說"這些捷克的藝術家們要求是些什麼呢?發表意見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取消文字審查。這些都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對於言論自由的渴望,經曆了所有的專製統治並存活了下來……捷克和德國的作家們在梅特溫、希特勒和斯大林的統治下都一如既往地發表他們的意見。沒有任何一個權力機構有足夠的手段將它完全壓製下去。這是因為人們對於能夠自由地表達擔憂、懷疑、批評以及發表解放性的言論的渴求遠遠大於他們對於虛假的安定景象的期盼,而這種虛假的安
定景象正是某些國家,甚至是多個國家一直企圖以犧牲自由為代價強加給它們的民眾的。"英國印籍作家拉什迪因出版小說《撒旦詩篇},宗教領袖霍梅尼對他下達處死令,並對所有通過翻譯、出版、銷售他的書,或者以其他方式支持他的人進行威脅。格拉斯認為,這一切都是對言論自由的額外打擊,造成的國際影響是史無前例的。由於柏林藝術科學院拒絕給為拉什迪而舉行的團結集會提供場所,格拉斯認為這是屈服於恐怖主義的壓力,逃避曆史責任和應盡的義務,於是公開聲明退出該學院。"你並不孤獨格拉斯致信拉什迪,說請相信,我嚐試著分享你日常的擔憂和微茫的希望,還有你從恐懼中鼓起的勇氣。"充分表現了一個自由作家的抵抗意識和道義感。
藝術的自由,確實隻存在於重視全社會和個人的人權的地方。在一個人權狀況十分糟糕的國家裏,作家惟有同公民一道為爭取人權的普遍改善而鬥爭。這既是一種責任,一種義務,同時也是關係到自身利益的鬥爭。格拉斯指出無論在什麼地方,凡是藝術家的相對自由或者藝術家的特權地位是通過促使自己擺脫潛在弊端的社會狀況來換取,那麼,藝術家就會作為精英而自我孤立,就會滿足於遊戲場裏的自由。倘若他們的藝術以迷惑和遮掩的方式美化束縛自由的關係,那麼,這個藝術家就是更迭的政權的妹子。"但是,我們看到,愈是專製的國度,作家愈是追求特權,那裏的政府也愈是傾向於把少數禦用文人保護起來而使之享
1953年,東柏林工人在焚燒國旗 O他們要求提高生活水平,並進行了全國性的罷工和遊行。
戰後初期從公眾的意識中消失的歐洲猶太人大屠殺,已經在德國等地方成為歐洲的正式紀念日。
有特權的做法。表麵看起來是政府蒙養文人,實際上兩者同為權力共生的產物。
文學藝術,就是依靠了自由抵抗而抵達未來的。格拉斯有這樣一個說法與其他藝術形式相比,文學更多地將有保障的前沿陣地,即未來看作是自己存在的一個前提,它生存的時間超過了專製的統治者,神學與意識形態的信條,一個接一個的獨裁……文學的曆史,是圖書戰勝書刊檢查員、詩人戰勝權貴的曆史。換言之,文學完全可以想念它的同盟者,無論其處境多麼糟糕,未來總是站在它一邊,西洛尼與莫拉維亞,布萊希特與德布林,他們比法西斯主義更持久,正如伊薩克?巴別爾和奧西普?曼德施塔姆比斯大林主義活得更長久一樣一一盡管他們死於後者的迫害。"為什麼說文學更靠近未來,更持久呢?就因為它比起別的藝術來,更講究思想意義,更富有對抗性。在反專製,反迫害,反奧斯威辛的過程中,它喚回了許多東西,也創造了許多東西。
一個為逝去的時間寫作的人,一個始終不曾忘情於記憶的人,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瞻望未來。出入於記憶與現實,過去與未來之間,於是成為這位公民作家的人生的全部戲劇。
納粹的口號旗幟重於生命。"一個專製政體以無數無辜的生命捍衛一麵旗幟,這個教訓是十分慘痛的。所以,格拉斯反對革命,包括歐洲 1968年革命,比較地傾向於保守秩序。他害怕革命設置超人的目標,製造持續的反革命,結果以一種強製代替另一科『強製,這是可以理解的。至於反對超黨派,則明顯與歐洲的黨派政治背景有關。但所有這些,都體現了他對現實介入的深度,對個體生命的實際境遇的關切。現代中國很少有像格拉斯如此忠實於記憶的作家,深入反思而且持續行動的作家,具有開闊的視界又執著於眼前事務的作家。他作為一場浩劫的無數幸存者之一經過奧斯威辛,奧斯威辛便因他而獲得了永久性的文學存在。
允許在奧斯威辛之後寫詩嗎?
格拉斯所傲的回答是:不但允許.而且必須。沒有說出的事情必須說出來,不間斷的言說,不同方式的言說。文學惟有保持與人類苦難記憶的聯係,它才是道德的、人性的、人生的;惟有這樣,它才可能返回人類的心靈,獲得為其他精神創造物所沒有的溫暖和力量。
這就是格拉斯的啟示的意義。如果說.這一意義在它的虛構性作品中是一種暗示的話,那麼在他的社會活動和日常生活中,在他的隨筆和演說中則是直接的呈現,在那裏,每一個細節都閃耀著一個公民作家的良知、人道主義和自由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