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醫這門半巫半醫的科學,其實我並元興趣,隻是出於謀生的一種權宜的考慮。當父老鄉親為疾病所擊倒,呻吟著向我求救的時候,我並沒有能夠給他們以必需的技術。回想起來,除了抱愧,又能做些什麼,可以彌補從前的罪懲?而他們,卻以天性的淳良,溫存和感激,以貧困,以無邊的疾苦,忍耐力,滿含希望的掙紮,以許許多多驚心動魄然而平淡無奇的故事,感動我一生。
做了醫生以後,在鄉間的地位就穩固許多了;至少,公社下來巡察的官員,不再用一貫的不祥的眼光看我。我曾經不隻一次地對自己說"要是一生能平穩地做一個農民,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I"殊不料,所謂幸福,它的降臨是如此容易。多年以後,我才看得明白:革命與反革命,榮譽與恥辱,幸福與苦難,原來都在掌權者的一點頭與一揮手之間。
地位一旦獲得改善,人就變得容易同現實妥協了。那時,許多在"文化大革命"中覆沒的刊物漸次露出水麵;對於一直迷戀文字的我來說,這無異於神話中的水妖的誘惑。不久,我的組詩便打印成了鉛字,頭一次進入省城刊物。僅僅是夢幻的一閃爍,接著,兩篇已獲刊用通知的文稿,便因"政審"問題而被編輯部先後退了回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發表作品的權利被剝奪了。其實,無論何種氣候,都不需要徒有幫閑之誌的奴才表達所謂的"第二種忠誠"。
我再次經受了一個"精神棄兒"的苦痛。
我開始懷疑革命。後來我想,真正懂得革命的,往往不是它的敵人,或者堅定分子,而劇言仰它,服膺它,為它奔走呼號,甚至出生入死,而最終為它所拋棄的人。
大約一個人,也隻有在元路可走時才可能回到他自身去的吧?我為自己背叛了土地和人民,一度忘情於虛假的歌頌而感到羞慚、屈辱和難過。我凝視黑暗,努力看清神聖的因而多少顯得有點神秘的事物。過去多少遍閱讀魯迅,直到這時,才覺得讀懂了《夜頌 L以及他的那許多寫於深夜裏的篇章:直到這時,才感受到了某種欲望,從來未有過的欲望:詛咒,控告,抗辯......我知道,它們乃來自我體內最深最黑暗的地方。
一天,我請來一位農場的木工朋友,為我的書桌製作一道可供藏匿的夾層,置於桌麵與抽屜之間。從此,每臨夜靜,隻要寫滿一頁紙,就悄悄地放進夾層裏去…
如果說"雪夜閉門讀禁書"是一種快意,那麼,深夜閉門寫禁書則使人感覺緊張,感覺到一種力,仿佛四周的磚塊也都同時有著粗重的呼吸。就這樣,我寫了一部書稿,一首未完的長詩,十一篇論文;而青春,也就隨之暗暗地流走了......
是一個早晨,夜霧未盡,我告別了棲居多年的小屋。
回想遠別的因由,除了生活的窘迫,大都市的毋庸置疑的存在仍然是主要的。大都市有博物館,圖書館,沙龍,現代出版物,凡這些,都隻能是小屋裏的夢想。七十年代未的春天氣息特別濃鬱。我多麼渴望在一個寬闊自由的現代生活空間裏,開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文學的疆土。然而事實上,對於寫作者來說,最大的自由,仍然存在於想象之中。陷人大都市以後,反倒愈來愈清楚地發見,我失去的反倒比獲得的要多得多了。
就說小屋,它教我勤勞,淳樸,恪守清貧;正是在那裏,我學會了抵製,從聖諭,漫天而來的謊話,直到內心的恐懼;在那裏,我雄心勃勃又小心翼翼地締造生活,而從來未曾想到炫耀和揮霍。價值這東西,它是隻有通過過去的經驗才得以確定下來的,因此我知道,什麼是世界上彌足珍重的部分;然而,正是這個部分,眼見它在都市的碾盤中一點一點地粉碎,消失,意欲阻擋而無能為力。想起小屋,就不由得想起都德筆下的磨坊,和那幹癟的戈裏葉老板。蒸汽磨粉廠的建成使他變得如同瘋子一般。這個背時鬼,不管他怎樣極力讚美風力磨坊,人們仍然不理睬他,一樣扛著麥袋往廠裏跑;又不管他見到麥子時是怎樣的號啕大哭,也不會使眾人感動。麥子是麥子,磨坊是磨坊。風磨的時代畢竟一去不複返了!
1996年4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