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
去年,小妹兒次捎話,說我鄉居時的屋子太破舊了,須得拆下來重建。我延岩著沒有答應。大約是同自己的生命多少生了些幹係的緣故,舊物於我總有兒分眷戀,不忍舍棄。舊家亦如此。但是,若以此作為拒絕的理由,又未免太迂闊了,隻好推說沒有閑錢,等將來再說。
想不到小妹表示要承擔所有的費用,於是沒有了退路。春節過後不久,忽然聽得她在電話裏說,屋子即將完工,要我攜同婦需一起趕回鄉下做"人夥"一一那是一種頗類城市大廈落成典禮一樣的儀式。
待進了新居,才錯愕地發現:我已經不是住在自己的家裏了 1
小屋原來是父親為村人看病的地方。當我結束了學生時代,開始度農人的生涯時,父親便將自己的床褥搬到老屋裏去,特意把它騰出來,作為我的書房和寢室。這是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因為低矮,每臨夏日就像蒸籠一般煥熱。而今,地方是擴大了許多,且不複是傳統的用料和結構,儼然闊人的鄉間別墅式的小洋樓。
先前,小屋砌的是泥磚牆。磚塊直接來自田間的泥土,厚重而粗糙;磚麵上,常常鑲嵌著穀粒、稻草根、石子和陶片,無異於天然的圖飾。砌料也用泥土,加水,加細沙而已。那是極其簡單和諧的組合,令我想起古代哲人關於宇宙基本元素的天才猜測,直至奇妙無比的煉金術。這是一種貧困的美學。真正的美學是素樸的。至於屋瓦,一樣用泥土燒製。泥土亦剛亦柔,剛能抵風雨,柔能長青青的瓦菲。大雨來時,瓦頂典典當當,是最粗礦有力的敲打樂;若是細雨,則幽幽作滿耳弦聲了。門窗一律木質。木質甚好。唯有木質能與泥土的質性相一致。然而,即今無論大門小門都已廢棄,換成帶有獅麵門環的鐵門,再也無從尋認父親當年留下的手澤了。窗子也改做了合金玻璃的,外麵裝設鐵條,且焊成網狀。環顧問,我的眼睛乃有火灼般的刺痛。此刻,我僧恨鋼鐵。
其實,城堡是整個地陷落的。
我不承認在精神之外還存在單純的物質形式。即如小屋,便貯藏著我的全部生活:夢想,激情,和難言的創痛。而我,唯依憑這毗連了許多一如它簡陋、矮小的泥屋子,才領受到了中國鄉村的母親般的慈愛與溫暖;而且因為這母愛,才能像一個守夜者那樣,在偏僻而黑暗的角落守護個人的信仰。一旦告離小屋,我便失去了所有這些生活中的經驗。曾經擁有的經驗同現實中的經驗是很不相同的。但是,如果隻是深閉了一個生活的記憶在小屋裏,那麼它是否以原
故鄉風景。
來的麵貌而存留,於我又有什麼意義?
永遠的小屋!
在狂流洶湧的年月,它是船,曾經載我在風浪裏衝撞過一些日才;當我受傷而深感痛楚的時候,它成為島嶼,教我停泊,安理、,沉思周遭發生的一切…?
在小屋裏,我抄寫革命的聖經,大字報,閱讀紅色文件,各種的戰報和傳單……鮮紅的袖章,在燈暈的映襯下顯得多麼的莊嚴而美麗嗬!我承認,我鬥爭過,像許許多多激進的青年那樣;雖然幼稚,輕信,盲從,為人所利用,但是生活會校正那許多被指為愚蠢和荒謬的行為。我不隻一次嘲笑自己,為命運而悲歎,卻至今未敢放棄曾經作為一個革命信徒的關於社會改造的虔誠的願望。不要說馬克思和毛澤東,即便後來閱讀葛蘭西和盧森堡,盧卡契和哈貝馬斯,吉拉斯和哈韋爾,都會使我隨時回到從前的小屋。
那時候,小屋四周擠擁著竹帽,鐮刀和秧桶,補了的衣褲,書,塑料雨衣,還有用大人舊衣撕剪了做成的小孩的尿片。我過早地做了父親。生活的1陽佳與凶險簡直來不及預想便驟然而至。
白天,我像一頭壯健的枯牛一樣勞動,夜晚則像奔赴致命的火焰而在燈罩外壁丁丁撞擊的蟲峨一樣,不倦地閱讀和工作。其間,有一門日課是一定得傲的,就是到隊部裏去評定和核對工分。我必須重視工分。那是農民生命的全部,雖然賤,得湊夠十個勞動日才買得起一斤肉;以今天的物價折算,僅好換一根冰棍而已,我的全部的經濟學知識就建立在這上麵。當時,局麵的嚴峻可想而知,尤其在遭到革命的報複以後;如果不尋找別的出路,家裏隨時有著斷炊的可能。
好在父親在做定"現行反革命"之前,給妻買了一部老舊的縫紉機;這時正好用它替村人縫製衣服,倍以維持生計。嘟嘟複嘟嘟。從此,小屋子便多出了一種經年累月斷斷續續的歎息似的聲音。我隨父親多年,習得一點岐黃之術,將平日用的書桌做了診台;兩三年後,居然也就成了大隊當局恩許的鄉間醫生,可以公開為村人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