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文也算得上是品茗茶樓的熟客。他自己是個旗人,也知道奕工是旗人,兩人相熟。奕工見杭文就坐,忙過來招呼:“杭師爺早晨(廣州話,“你早”、“早上好”的意思),多日不見,貴人事忙呀?”
杭文連忙打哈哈:“老奕真是笑口佛,每次見到你都總是開開心心的。張老板請到你真是他的運氣。”
兩人寒喧幾句,杭文問道:“張老板可在?”
奕工道:“張老板聽說西門口來了位姓江的神醫,善治中風症,今早去請他去了,半個時辰後就回來。”
杭文道:“那好,我就在這裏等他。”
過了足足一個時辰,張仁山陪同一位郎中回到品茗茶樓,一眼看見座中的杭師爺,心中打個顫;而杭文看到那位郎中,也隻覺心中一顫:此人似乎有些麵熟,在哪裏見過?
杭文一走神,連張仁山向他微一點頭打招呼也沒有看到,郎中已隨了張仁山上了樓。
又過了半個時辰,張仁山送郎中出門,回頭見杭文仍在,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招呼:“杭師爺駕臨敝店,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哪裏,哪裏。”杭文也立即站起身來,“張老板客氣了,隻是不知剛才的那位醫生,張老板可是早已認識?”
“不認識。我昨天聽茶客說,這位醫生是北邊來的醫中聖手,半個月前才到省城,到今天就已醫好了幾個難症,故才出重金請他來為拙荊診治。”
“出重金?”
“確是出重金。剛才請他來要五兩白銀,他留下八枚藥丸,又要五兩白銀。為治拙荊的病,我看來得傾家蕩產了。”
“張老板不必心煩,吉人自有天相。”杭文道,“在下先告辭了。”說完起身一揖。
張仁山大感驚奇:“杭師爺不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過後再說。”杭文詭詐地一笑,走了。
張仁山老婆林氏服了藥丸,病情果然有了起色,半邊麻痹之身有了些微的感覺,令張家人大喜過望,張仁山便再去找江神醫。
江神醫住在西門口東邊的如歸旅店三樓。張仁山步上樓來,正要叫門,隻聽裏麵有人說道:“江醫生治好小兒的頑疾,在下實在不知怎樣道謝才好。江醫生要打聽王飛龍此人,在下一定盡力。小人的師父是廣州城中有名的拳師,他可能會知道的。”
又聽得江神醫道:“那就拜托了!”隨後大門打開,江神醫送一個漢子出門,一眼看見張仁山站在門口,道:“張老板請坐,我送客便回。”
一會兒,江神醫轉回。張仁山把妻子病情好轉的情況一一細述,請江神醫再往診治,江神醫道:“不必再去了,尊夫人的病在下已很清楚,再拿這十枚藥丸回去,服完再來。”
張仁山掏出紅包,正要往桌子上放,江神醫把手一揮,道:“不必了,上次十兩銀子夠了。”
張仁山站起身,長揖到地,道:“江醫生對在下如此恩重,叫在下怎樣回報呢?”
江神醫立即還禮,道:“張老板不必客氣。隻是我想張老板是開茶樓的,結識人必多,不知可否為在下打聽個人呢?”
張仁山連忙道:“江醫生有托,我定必盡力而為,但敢問要打聽誰呢?”
江神醫道:“此人姓王,名飛龍,是個武術大家,多年前在京城開了一間揚威鏢局,兩年前與同夥劫了朝廷解押去山西的一批餉糈,隨後又殺了刑部侍郎,以後便不知所蹤,據說是下了江南,有可能是留在這廣州城中。此人五官身材沒有什麼特征,不過據聞左耳背後有一顆紅痣。張老板若能為我打聽到此人,隻要告知在下便是,在下必當重謝。”
“江醫生不必言謝,我一定盡力。”
張仁山辭了江神醫,拿著十枚藥丸,滿心歡喜回到品茗茶樓,上到三樓一進門,隻見杭文正坐在廳堂上。
“張老板事忙呀!”杭文一見張仁山,立即起身招呼。
“杭師爺請坐。”張仁山連忙答禮,“不知杭師爺光臨敝舍,有何貴幹?”
“在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杭文微笑道,“上次在下見張老板為治尊夫人的病,所耗甚大,以後不斷延醫,恐怕張老板要手頭拮據了。在下回去跟主人榮壽祿榮大人一說,榮大人深表關懷,特叫在下送來一百銀兩,張老板先將就著用。”說完從懷中抽出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張仁山。
“多謝榮大人的關心。”張仁山一拱手,“但我與榮大人素昧平生,怎能受此恩惠。再說我剛從江神醫處回來,他給我十枚藥丸,但沒再收我診金藥費。敝茶樓生意還算過得去,生計上足夠支持。請杭師爺收回銀兩,代我謝過榮大人吧。”
張仁山這一席話,說得杭文把那銀票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一臉的尷尬。他把眼珠子轉了兩轉,道:“張老板,這不過是榮大人的一點意思,收了好讓在下回去複命呀。”
“杭師爺,我張仁山是個粗人,話說直了別見怪。這銀兩我絕不能收。如果師爺沒有別的事,那就恕不奉陪了。洪兒,送客。”張仁山說完,就要轉入房去。
“張老板且慢。”杭文到此不得不攤牌了,“榮大人要我到此送一百銀兩與張老板,當然也不是白送。明說了吧,四月十九佛祖誕,榮大人在光孝寺看到令愛,十分中意,特要我來向張老板提親。榮大人是當今朝中重臣榮祿的族侄,大將軍又是他的世交,榮家在廣州城中是屈指可數的權貴,張老板攀上這頭親,令愛雖是八房姨太也是個貴夫人,多少人想盼都盼不到呢,這一百銀兩就當是榮大人下的聘禮。”
杭文把銀票往桌上一放,滿臉的得意,以為張仁山會向他這位大煤人道謝,豈料張仁山已一麵怒容,低喝一聲:“收口!我張仁山不會攀附權貴,更不會把女兒往虎口裏送!隔壁李二嬸的女兒霞女半年前嫁給榮壽祿,至今母女二人連麵也沒有見上,這做的什麼姨太?杭師爺,勞駕你回複榮壽祿,就說我女兒沒這個福氣,別再打我女兒的主意!”
杭文想不到自己身為師爺,竟在這個小茶樓老板麵前碰了一鼻子灰,窩著一肚子的怨氣回到榮府。榮壽祿那時還在床上抽大煙,婢女雪梅病傷漸愈,在小心翼翼地侍候他。榮壽祿一見杭文回來,“唰”地坐起身,問道:“事情辦辦得怎麼樣?張仁山答應沒有?”
杭文正好把一肚子怨氣倒出來,便添油加醋地把看張仁山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張仁山這小子根本不把大人放在眼裏,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榮壽祿聽著杭文一番訴說時早已氣得臉色漲紅,咬牙切齒,“杭文,你現在說這些文縐縐的話有什麼意思!你身為師爺,限你今晚之前想條計策出來,不僅要整治整治這個張仁山,還要他乖乖的把張翠花給我送來。玩不到這張翠花,我唯你是問!”
杭文唯唯喏喏,退回西廂房,搔耳抓腮,窮思冥想,也未能想出個萬全之策。到了晚上,他感到有點絕望了,心意煩躁,便踱出庭院。院子外忽然傳來幾聲鳥鳴,一下子觸動了他的心思,不禁狂喜,直奔正廳而來。
榮壽祿還在廳上擺弄古玩,見杭文急步而至,便問道:“你到底想出了什麼計策沒有?”
杭文叫道:“恭喜老爺,小人已得一計。”
“什麼計,說來聽聽。”
“老爺可知張仁山的品茗茶樓主要是靠什麼招徠茶客的?”
“不知。”
“品茗茶樓主要是靠鬥鵪鶉來招徠茶客的。”
“那又怎樣?難道要我跟張仁山鬥鵪鶉?”
“小人不敢。不過老爺可以利用這小小鵪鶉逼張仁山就範,叫他乖乖交出女兒。”
“什麼計謀?”榮壽祿倒有點急不可待了。
杭文附在榮壽祿身邊,低聲把他的詭計說了一遍,把榮壽祿說得眉開眼笑。
第二天清晨,榮壽祿帶上兩名保鏢來到品茗茶樓。他先在樓下駐足觀望,隻見“品茗樓”三字橫匾的油漆已剝落,兩邊一副對聯,油漆更是剝落得厲害,可見主人家已無心或無力打理。不過字跡仍清晰可辨,上麵寫的是:
五味調和苦辣酸甜皆可口
四時配合肥濃清淡盡宜人
“ 肥濃清淡盡宜人,”榮壽祿在心中嘿嘿奸笑了兩聲,腦中卻是浮出了張翠花那俏麗的容顏與標致的體態。
一個保鏢在旁向榮壽祿討好道:“這副對聯寫得有意思,老爺有雅興來這小茶樓飲早茶,真是這裏老板的福氣。”
“福氣?我是來找他的晦氣!”榮壽祿轉頭看著兩個保鏢,吩咐道,“一會兒我喝聲打,你倆就盡力打;我叫停,你倆就收手,記清沒有?”
“記清了!”兩保鏢異口同聲。
三人走上二樓,樓上茶客已坐得七七八八,一片喧嘩聲。有幾檔人正在鬥鵪鶉,大呼小叫。
榮壽祿找了張靠中的空桌坐下,從懷中掏出個茶盅,吩咐開茶。
張三子連忙提著水壺過來,揭開榮壽祿的茶盅蓋準備倒水,豈抖蓋一揭開,盅內飛出一隻鵪鶉來,一下子越窗而出,飛得無影無蹤。
“你這小子放飛了我的鵪鶉,你賠得起嗎!”榮壽祿一下子站起身來,大聲喝道。
“先生是你先把鵪鶉放在盅裏,這怎能賴我?”張三子也大聲回罵。
“砰!”張三子還來不及反應,臉上已挨了榮壽祿的保鏢一拳,一壺開水飛到鄰桌上,濺出的開水燙得四周茶客一陣嘩嘩大叫,整個茶樓頓時像炸開了窩,茶客走避的走避,下樓逃賬的逃賬。
張三子這時已被榮壽祿手下的兩個保鏢打倒在地,根本無法還手,隻好哀告求饒。
“好了,”榮壽祿見目的已達,便叫停手,然後一手指著張三子道:“是不是你放飛了我的鵪鶉?”
“不……”張三子還未說完,脅間已挨了榮壽祿的保鏢一腳,發出“呀”的一聲慘叫。
“是不是你放飛了我的鵪鶉?”榮壽祿又指著張三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