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慈在民國前是省城洪門華錦堂的堂主,後來他進入警局,當了官,該堂二十來人馬也各奔前程,便像周宏澤的陸陽山那樣,散了夥。他本來跟毛老大有點交情,但自毛老大死了,由毛剛繼任乾良堂堂主後,他與毛家的來往就少得多了,直至疏遠,因為他討厭毛剛這小子的目中無人,時時口出狂言。現在見毛剛老婆親自來求自己,看在當年毛老大的麵子上,答應過問一下。拖了十多日,他才順道去找到柴副局長詢問,柴大人一笑,讓他看紀春文的結案報告。康慈看完,心中罵一聲:“活該!”令人去告訴毛妻:已去公安局查過,此案已結,非警備廳職責範圍之內,恕愛莫能助,雲雲。便把事情推了個幹淨。
毛剛已死,乾良堂灰飛煙滅。但原堂中還有數十幫眾、三名首領,這三人都想重建乾良堂,但又誰也不服誰,最後議定立毛剛之子毛國方為新堂主。當時毛國方才十歲――對上的幾個全是姐姐。毛妻聽後,堅決反對,不願讓兒子再混跡江湖,以免他也遭人暗算,像他老子那樣死得不明不白。三個首領沒有辦法,便各自拉一些人來組織自己的勢力,繼續在街坊鄰裏一帶為非作歹,如此一來,乾良堂雖沒公開說已經解夥,但實際上已名存實亡。這時離毛剛之死已過了一個多月了。
這段時期本來是廣龍堂吞並乾良堂的極好時機,但金城至今一直按兵不動。
事後半個多月,這件震驚省城的大案在人們心中已漸淡忘,金城請紀春文去春香院快活,紀春文盡興之後,坐在露台跟金城飲酒,有意無意地向他提起這宗“殺人縱火案”仍未了結,警備廳有大官來過問此事,要他小心。金城舉舉酒杯,淡淡一笑:“多謝紀科長關照。毛剛此人以狂妄出名,幾乎把江湖上的人物都得罪過了,仇家之多可能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如果他是被人殺的,大概全省城的江湖人物都有嫌疑,看來又得成懸案了;如果他是被手下殺的,那真是天有眼,活該。”平平淡淡便把此事跟自己的幹係推得幹幹淨淨。紀春文看他神態如此篤定,言談如此坦然,自己也糊塗了:難道真的不是金城所為?
不過紀春文這一說提醒了金城:不可操之過急,惹來公安局的猜疑;紀春文雖為自己的義兄,但若是利益攸關,這盟兄弟可能便不值錢了。這使金城不敢妄動。另一個更使金城不敢動手的原因是三山會,鄭大麻子使出一箭三雕計引自己上鉤,卻至今未有動靜,大概就是想等自己向乾良堂動手,再向自己出手:隻要自己一指揮手下去搶奪乾良堂的地盤――就像搶奪猛虎堂和義興堂那樣,鄭雷可能就要聯合其他堂口幹預了,或上告公安局――鄭雷跟公安局有很多關係。金城不得不慎,隻能等著。
金城有耐心,因為乾良堂的地盤在城東北一偶,省城中的其他堂口要來搶奪,那就要穿過廣龍堂的地盤,也就是公開跟廣龍堂為敵,就目前形勢判斷,看來沒有哪個堂口敢這樣做。而城北郊的俠義堂等堂口,勢力不大,大概也不敢輕舉妄動,惹來公安局與其他堂口的猜疑。
現在隻有靜觀等變。在吞並乾良堂這一點上,最擔心的是該堂舊人馬中出現了一個傑出人物,重新統領起全堂,把幾十個舊幫眾“凝聚”在一起,那將是又一個毛剛――一個比毛剛難以對付的毛剛。金城雖有這種疑慮,但仍然隻能等待。鄭雷暗殺自己之仇是必報的,但得在自己真正並吞了乾良堂的地盤並鞏固了之後才能考慮。
金城就這樣經過反複衡量,決定按兵不動,同時再次下令強調堂中兄弟必須遵守堂規,不得到外麵鬧事。富國威幾次來問他什麼時候“進軍”乾良堂,金城便以時機未成熟,避免公安局懷疑作借口推搪――三山會暗殺自己的事不能跟富說,也不便把別的擔心講出來。富國威見金城似乎顧慮重重,滿腹心事,雖然心中大不以為然,但也不好相逼,催過幾次,也就算了。他也明白,論智謀,自己不及金城。
不覺又到了冬至。往年的冬至多在12月22日,1923年的冬至是在12月23日,那天天氣很冷,但很晴朗。下午五點來鍾,天便慢慢暗下來了。金城事前包下了東堤江麵的一隻叫“蘭芳”的紫洞艇,是晚便在這艘大船上宴請沒有家室的堂中兄弟,幾十個嘍羅在大廳處筵開四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吵大嚷,猜拳行令,真是興高采烈。“瑤環”幽室則請堂中幾個首領歡宴,讓他們“雲鬢勸飲,醉客倚歌;煙室玩花,紅袖燒汞;仙客餐霞,招娼盡歡”。金城自己則與好兄弟薑雄另辟一室打邊爐,這類小房間,本是供那些官紳富豪尋歡作樂的,江麵上一船的珠娘艇妹,正等客人光顧。不過,今晚金城沒要煙花助興,關了小房門,隻與薑雄對飲。
天南地北閑聊了好一會兒,兩人都已幾杯下肚,聊著聊著便說到民國元年冬至,薑雄請金城去祥真酒樓飲酒,至今已十一年了!兩人不覺大為感慨,各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同時發出一聲長歎。
沉默了一會,薑雄抹抹嘴:“城哥,真是往事如煙,一晃十一年過去了,當年是你窮我亦窮,為兩餐打生打死,今天隨手拿得出一萬幾千個大洋,但是,城哥,怨小弟直言一句,講句掃興的話,你現在的處境可能比當年還危險。鄭雷這人不是好對付的。他不是趙剛章,不是毛剛,不是章閣鋒。此人的勇不遜於劉老七、毛剛,而謀略心機卻在章閣鋒之上。林老大在時,便很忌他;今天的劉老七,對他也稍讓三分。他若與城哥結仇,那對城哥可是一個很嚴重的威脅,這事城哥要早作決斷才好啊。”
金城給薑雄斟上一杯,然後自己舉了舉杯:“多謝老弟提醒,這事我不會不記得,隻是時機未到。我會小心的。”
“我擔心的是防不勝防。”薑雄低聲道,頓了頓,“不知城哥要等待一個什麼時機?”
“收拾‘後院’,鞏固地盤,再圖進取,報仇也要報得漂亮。”
“那城哥可以動手收拾‘後院’了。乾良堂已是名存實亡,公安局已不再追查這件殺人縱火案,城哥不妨就故技重演,派兵‘接收’。”
“過了新年,就著手做這件事。”金城喝了一杯,遠眺窗外,隻見寬闊的珠江向東延伸,直接天壤,黑蒙蒙一片,茫茫蒼蒼;江麵上閃爍著幾點燈光,那是艇家點燃照明的油燈。南岸一片寥廓,沿岸低矮的小屋透出昏黃的燈光,又若江麵那幾點漁火。大地不也像江河湖海一樣的動蕩不穩麼?夜色沉沉,空中烏雲翻滾,看來又要起風了。這時金城的雙眼穿過沉沉夜色看到的不是江湖的險惡、刀與火、鮮血與無情,他的腦海中映出的是自己的母親、家姐、小欣欣,同時現出羅筱韋的笑臉,和那個曾救了自己一命的艇妹謝敏賢的嬌俏容顏……
突然,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夜空,隨後響起了一聲炸雷,大地與江麵頓顯一片灰白,這在省城的冬至之日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