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龍哭喪著臉回到家中,向他母親報告,並說自己已答應了金城。他母親發呆了足有一刻鍾,一咬牙:“一萬就一萬吧!總比被人打死燒死好!”
當天下午,曾在省城風光過,在黑道上也曾有過名氣的章家就這樣驚惶地逃出省城,本該約值三萬的家業――是章閣鋒竭盡心智,身上留下四五條刀傷疤痕,打生打死打回來的,卻被“榨(詐)”成了一萬。章閣鋒在世時是個守財奴,哪料得到身後會被金城如此這般連施幾招,就奪了他二萬大洋,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至於那個方小紅,年紀不大卻甚潑辣,原來還以為可以跟大婆抗爭到底,多少能撈點東西,結果當她在午覺中猛然驚醒,才知道這間花園住宅已換了主人,舊人已經不見了,進來的則是一夥凶神惡煞的流氓。當時沒有婚姻法律保護,娶老婆、妾侍也不必去領結婚證,方小紅若上法院告金城或告已離開省城的章家人,那隻會被人當成傻婆。麵對這夥對她或虎視眈眈,或嘻皮笑臉的流氓地痞,這個可憐的女子也不敢再撒潑了,哭哭啼啼地收拾起自己的行裝,回娘家去,一家原來向義興堂、現在向廣龍堂納保費的商戶。
十天八天後,章宅經過一番裝修,掛上了“廣龍航運有限公司”的牌子,其實也是廣龍堂的新址。原來航運公司辦公的那間平房成了番攤館,而義興堂舊址所在的那間二層鋼筋石屎樓,則成了廣龍堂屬下的一間大“娛樂場”,裏麵除賭番攤外,什麼麻雀、牌九、天九、十三張、十五糊、三軍、升官圖、狀元籌、候六、紙牌、通寶等等賭博玩意兒應有盡有。林氏宗祠不再用作堂址,而用來供奉廣龍堂曆年來的“死難兄弟”的牌位,每有什麼宗教節日,便請幾個僧人來做法事,以超度亡靈。別看金城這一招花不了多少錢,卻對團結堂中幫眾起了很厲害的“凝聚”作用――幫會中人沒有幾個是不相信鬼神的。
現在廣龍堂成了省城中地盤最大的堂口,城北、城中東麵、城東、城東南都是它的勢力範圍。堂中幫眾更膨脹到四百餘人――還不算月月來堂中交納八百大洋的神龍莊裏的那幫人馬。為了便於管理,加強骨幹領導力量,金城提升陳旺、謝泛、申文貢為堂中首領。一時間,廣龍堂真可謂兵強馬壯,威震八方。
在廣龍堂搬到新址後的第三天,金城第一次召開了全堂首領會議,富國威、萬良、莫七、陳旺、謝泛、申文貢等六人圍著從林氏宗祠搬過來的那張八仙桌聽堂主“訓話”。金城首先說明副堂主薑雄有事外出了(金城現在已不怕富國威聽了心中不舒服,而富國威對此也沒有作出反應。他明知薑雄現在已不管堂裏的事,不過是掛名而已,實際上的副堂主應是自己。有了這種心理上的滿足,感覺就自然好得多),然後把這些手下幹將稱讚了一番,再話題一轉,強調一點:現在本堂“樹大招風”,已引起了其他堂口的妒忌和不安,如果造成其他堂口聯合來攻,那是很不利的。所以各位務必管束手下,不得到別的堂口惹事,否則定罰不饒,而在坐各位也同樣負有連帶責任。雲雲。
最後,金城向各人一抱拳:“各位兄弟!我們是在同一條船上,省城江湖驚濤駭浪,弄不好船是會翻的!隻有賞罰分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大家才能同心協力發展廣龍堂!我金城曆來言出必行,請各位助我!”
眾人立即起身,一同拱手:“聽堂主的!”
接下來是一頓豐盛的午宴,滿桌美酒佳肴。大家開懷暢飲,大快朵頤。到各人告辭時,金城給每人打賞了一百個大洋,使這幫流氓頭目心中感激,連說:“多謝堂主!”私下裏金城另給富威國一百大洋,富國威說過“多謝”後,拍拍金城的肩頭:“城哥,該你當堂主的!”
金城現在的策略是,先穩固地盤,寧願稍作忍讓也不要與其他堂口發生衝突,好集中力量對付乾良堂。
晚飯後,金城坐在小洋樓房中,麵對著書桌上大張的省城地圖,在細細思量。
從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廣龍堂的地盤已形成了對乾良堂的半包圍,把它迫在了城東北一偶。若能殺掉毛剛,那就不但報了八年宿仇,而且奪其地盤,當非難事,甚至可以說是順理成章。那樣廣龍堂的地盤就擴大到五分之三個省城。“但奇怪,”金城望著窗外,心中自問,“殺章閣鋒已一個多月,然後又公開奪取了義興堂的地盤,覆亡了義興堂,照說毛剛不會推斷不出是我金城做的,怎麼這小子似乎還沒有作出什麼反應?難道他變性了,不敢先動手?”
毛剛沒有變性,還是那種“目空一切”的臭脾氣;他本來是要作出反應的,他本來是要動手的。
毒殺章閣鋒,公安局抓不到金城的把柄,隻是懷疑唐雙――當然也無法肯定,毛剛卻是憑直覺懷疑是金城做的,當廣龍堂的人馬全麵“接收”義興堂的地盤時,他更深信不疑,並且他已感覺到自己正麵臨威脅。
毛剛也會看地圖,他知道自己正被廣龍堂包圍,如果金城在城北的地盤獲得穩固,那他自己這個地盤就難保;而且,金城暗算章閣鋒固然是為了搶奪義興堂地盤,更顯然的是在報八年宿仇――否則金城為什麼不去奪取珠江邊的地盤?那裏的勢力並不比義興堂大,奪來卻可以撈到更多的利益,而當金城完成了對自己的半包圍後,一定也不會放過自己。
毛剛感覺到危險,但正如金城事先所推斷的,他沒有想過要聯合別的堂口――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人多,別人不會跟他結盟去對付一個越來越強大的金城;他也沒有想過躲避――難道放棄乾良堂,放棄家業而逃?他更沒有想過去投靠他人,他是老子天下第一,要他寄人籬下,他寧願戰死。
論智謀,毛剛知道自己不及金城,那就隻有靠勇――而他就確認江湖道上勇是打天下的根本,不管謀如何好,不敢打,那隻是廢話。經過幾天的考慮,毛剛一拍“議事廳”裏的八仙桌: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
舊義興堂的人馬開始一個個加入廣龍堂的時候,毛剛正在乾良堂一邊喝酒一邊思索如何“下手”。他終於想清楚,公開打鬥是不行的,廣龍堂人強馬壯,有數百之眾,自己乾良堂隻有四五十人,真打起來肯為自己賣命的更不會多於十個,實力對比懸殊,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他最後想出的唯一可行的“下手”辦法就是行刺,殺了金城,自己就可以逃過劫難,就可以保住乾良堂。說不定,還可以有發展。由此而導致他實施的第一步行動是,派出親信高先義去偵察金城的行蹤。
那時金城很少外出,隻是坐在小洋樓或林氏宗祠裏“運籌帷幄”,遙控手下人馬搶奪義興堂的地盤;外出時間也沒有規律。高先義偵察了十多天,每天回堂裏向毛剛如實稟報,聽得毛剛緊鎖眉頭,束手無策。
毛剛要殺金城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就是像容桂行刺江全那樣,化了裝在林氏宗祠外麵一帶等著,待金城走近了就開槍,但那得甘願把自己的命同時填上,毛剛雖是常常炫耀自己如何勇猛,卻並不是不怕死的。
那天晚上毛剛把玩著手中的勃朗寧繼續苦思冥想時,他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突然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馬上送進了醫院。
毛剛平時對人粗暴,口沒遮攔,對高堂卻是個孝子。母親一入院,他“反擊”金城的行動便暫時放了下來。一放又是十多天過去了。
毛剛暫停行動,金城卻在思索下一步如何行動。他覺得現在“後方”已經穩固,毛剛既不敢首先出手,那就自己先出手,辦法就是挑起事端――你毛剛既不願授我以動手的把柄,我就自己給你“創造”個把柄出來!
金城躺在床上想了一晚,還是未能想出個上上之策來――既要做得自然,又要冠冕堂皇,打死毛剛後,別的堂口也不會說我不對。想著想著,慢慢覺得迷迷糊糊……金雄堂突然四麵起火,在猛烈地燃燒,整個上蓋塌下來,大梁裏那一疊銀票在慢慢化為灰燼……猛張飛在大笑:“金城,你要保費,問乾良堂要!”……洪水洶湧而來,船突然一翻……眼前一片汪洋……頭被猛撞了一下,眩暈,一片黑暗,薑雄撲過來,艇妹謝敏賢撲過來……義父病得沉重,說:“阿城,你回省城吧……”斷了氣……十多人舉著大棒在金雄堂門外等著……章閣鋒與毛剛在商議,毛剛道:“趁著省城混亂,一把火燒了它!”章閣鋒微笑……“如發”裏賭徒在大吵大嚷……毛剛一拍八仙桌,大喝一聲:“金城,我就買起你!”……有二三十人密集的腳步聲……趙剛章帶著人衝進來,數槍並發……一腳踹開後門……小巷很黑,天上有輪明月……小福特向天濠街開去,穿出四牌樓,來到德宣街拐角,毛剛手提衝鋒槍突然衝出來……
金城大叫一聲:“糟!”整個人坐了起來,四周很安靜,那張省城大地圖還放在書桌上,房中就自己一個人。定了定神,看窗外,空中掛著一輪深秋冷月,好像就是夢中所見,隻是顯得有點“冷”。
金城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搬到新堂址去住;否則天天坐小福特從小洋樓去天濠街,走惠愛大街、四牌樓,沿途經過數不清的街巷口,仇敵若在那兒埋伏,自己豈不危乎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