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遭火災羅基家業喪 美夢碎金城初戀悲
金城在城隍廟擺棋檔後,不時有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來給他“上貢”。棋友間一回生兩回熟,通過彼此閑聊,金城得知這中年人姓羅名基,是源昌正街永記竹木器店鋪的老板。
六月上旬的一天,羅基又來城隍廟找金城下棋――金城從饒他三先至饒他單馬。下完一局,羅基見金城默默無言,便問道:“阿城,近來生意不好?”
金城望望城隍廟的四麵圍牆,苦笑了一下:“坐困愁城。”
羅基經過與金城三個月的接觸,覺得這小青年雖自小被父母遺棄(這是金城跟他說的),流落江湖,但人品還算不錯,沒有什麼流氓習氣,且又有文化,讀過詩書,有一次在廟裏見他為人寫大字,其書法深得顏筋柳骨之妙。而自己兩夫婦已年紀漸大,體弱多病,膝下隻有一女,店鋪找個青年人來幫忙打理,做做粗重功夫也好,便拍拍金城的肩頭,道:“阿城,何不找份工做?總比在這裏擺棋檔強。”
“去找過,沒有人請。”
羅基有意沉默了一下,道:“如果你不嫌我永記竹木鋪小,那就到小店來吧。你又是孤身一人,一日三餐就在我鋪裏吃好了。第一年,一個月薪水一百個銅元,以後再加。怎麼樣?”
金城當時確是坐困愁城,來找他下棋的人越來越少,交了房租後幾乎是有上頓沒下頓,入不敷出。一聽羅基請他,忙不迭起身拱手,深作一揖:“多謝羅伯關照!金城感激不盡!”
當下這棋檔也不擺了,立即收起棋子,便隨羅基去上工。
金城就這樣成了永記竹木鋪的夥記。當時他虛齡二十,正是有力有氣的年紀。做工勤勉,一大早就來到店鋪,包做了店裏所有的粗重活。羅基在茶樓歎早茶的時候,他已開鋪做生意,招呼顧客熱情有禮,永記的生意竟就旺了不少。晚上店鋪打烊後,金城又與羅基殺上一兩盤棋,再回小南門。一個月下來,羅基夫婦對他大感滿意,見他又為人老實(有兩次羅妻故意把一個銀元及幾個銅元、製錢“遺忘”在客廳的地下牆腳,看金城的反應,金城把錢撿起後即出鋪麵交還與她,半分不少),以後更漸漸把店鋪裏的事交由他打理,自己落得清閑自在。
不覺又是幾個月過去。
金城在永記做得越來越開心,現在基本上是衣食無憂了,而且一個月還能存下幾十個銅元。名義上,他與羅家雖為主仆,但羅家人實際上已漸漸不把他看成單純的夥計。大家同桌吃飯。羅基把不合身的舊衣服便送了他。在中秋節前,羅氏母女還特地為他逢製了一套新衣,這樣的人間溫暖,金城已有十年沒有感受過了。而更叫他激動不已,時時心如鹿撞的,是羅基夫婦的獨生女羅筱韋對他起了“好感”,兩人日日見麵,有說有笑,彼此都已覺得沒見對方心中就若有所失。
羅筱韋虛齡十八,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如花歲月,生得眉清目秀,小巧玲瓏,笑起來那個櫻桃小嘴一張,露出整齊潔白的貝齒,顯得特別的甜,尤其是對著金城笑的時候。羅基夫婦有時看到他二人眉來眼去,也沒幹涉;好幾次,羅基還故意讓他倆一起出去置辦貨物――進入民國,民智漸開,不少婦女開始走向社會,少女也不必獨守閨房,怕見生人了――把兩個小青年高興得背地裏眯著眼睛笑。辦貨時難免有時你碰碰我的手我碰碰你的手,然後便是更加明目張膽地你望我我看你,笑得就愈加開心了。
如果隨後沒有發生一場突然的變故,金城很可能會在一兩年後成為羅家的入贅女婿;在兩位老人入土為安後,最終成為永記竹木鋪的主人,作為一個小商人而庸庸碌碌地度過此生。這樣我這部小說也就沒什麼好寫了。但天有不測風雲,金城當時想做個小商人的夢想被一下子擊碎;這段初戀之情,隻是給他留下了一段長久的綿綿思念。
這一天是11月9日,金城在永記剛好打了五個月工。當晚,羅氏一家要過河南洪德大街參加一位親戚的婚宴,永記竹木鋪在下午便關了門。金城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看了幾篇《古文觀止》,讀了幾首當年車永宏教過他的唐詩宋詞,不知不覺便慢慢閉上雙眼,開始想入非非,做他那將來娶佳人,然後做小老板的美夢。正在朦朦朧朧間,突然聽到住在樓上的八姑急促的上樓梯聲,同時聽到她破鑼似的大叫:“火燭啦!源昌正街火燭啦,連郵局都燒著啦!”(廣州人把“失火”叫做“火燭”。)立即又聽到八叔也叫起來:“大聲婆!你叫什麼!郵局離這裏十萬八千裏,燒了都督衙門都未燒到這裏來,你慌什麼!”
八姑一有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大喊大叫,綽號“大聲婆”,這在街坊裏是有名的。她丈夫叫起來跟她同樣大聲,綽號便是“大聲公”,兩夫婦是小南門一帶的一對活寶。金城聽如不聞,繼續做他的美夢,正想到將來應該如何擴張永記竹木鋪時,猛然隻覺心頭一顫:源昌正街?郵局?永記不就在源昌正街的郵局對麵嗎!這一驚非同小可,金城整個人彈起,飛撲過去一把拉開門,直衝而出,朝靖海門方向狂奔而去。這時,天已經黑了。
跑了幾分鍾,遠遠就看到前麵火光衝天,街上人們在奔走呼號。金城繼續向前狂奔,衝到火場邊,隻見新豆欄、源昌正街一帶已成一片火海,狂風勁刮,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熊熊烈火在向南蔓延,向珠江江麵刮去。不少人在呼天搶地,有的人呼叫著想往火海裏衝,以奪回些活命的物品錢財,但被別人拉著,抱著,哀求著。不少人在驚慌逃避,不少人在拿著水桶向火場潑水,但如同杯水車薪,隻能暫時性地阻止住火勢向東西兩邊蔓延。呼喊聲、哭叫聲、奔跑聲、潑水聲、呼呼的風聲、烈火燃燒木器的劈啪聲、房屋的倒塌聲混成一片,整個場麵混亂得一塌糊塗。
一時間,金城愣在當地,雙眼發直。他似乎對四周正在發生的一切看如不見,聽如不聞;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眼前隻是一片火光――永記竹木鋪在他的腦海裏燃燒。他心中唯一清楚明白的是,永記竹木鋪完了,自己想當省城小老板的的美夢也完了。
有關這場大火,在後人編寫的《廣州百年大事記》裏是這樣記載的:
1912年11月9日,黃昏,本市新豆欄存德堂不慎失火。其時北風大作,霎時間源昌正街、郵政局亦被波及,火光衝天,一片火海。燃燒至次晨,火仍未熄;火種乘風飛過河南,一更樓及涼棚等相繼著火,並由玄壇廟後燒至洪德大街、大基頭。計被焚鋪屋百餘間。損失之重,為前所罕見。
說來就是這麼巧,當晚羅氏一家正在洪德大街的親戚家裏飲宴。羅基是省城裏的老板,所封的“利是”(紅包)又大,得到了不少親戚朋友的奉承,更得到了主人家非常熱情的招待。當他舉杯向新郎新娘祝福時,不知道自己的全部家當正因祝融光顧而在全部化為灰燼――民國時代廣州城中的店鋪,大都是“前鋪後居”,即前間是做生意的鋪麵,後間是鋪主人家的居室。如遭火災,那就“一鍋熟”,了無剩餘。飲宴將近到尾聲時,從河北吹過來的火種已燒著了一更樓和涼棚,隨即燒著了玄壇廟後的民居――當年河南的民居基本上全是磚木結構的平房,不少更是隻用木料做成的小屋,全是易燃物品,一燒著就迅速蔓延,更加上風助火勢,直向洪德大街燒來。街頭巷尾即時響起了人們驚恐的奔走呼號聲:“火燭啦!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