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求生存四年經磨難 撼棋王名震古寺園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六月中旬,廣東各地連降暴雨,東江、西江、北江江水同時暴漲,終於衝決堤圍,造成數十年未遇的大水災。據史載,南海、三水、清遠、高要、鶴山、四會等地共決堤八十餘處,損失慘重的災民痛失家園,死傷無算,存者紛紛外逃,很大一部分人便擁向省城。在從北麵南來的這些難民潮中,走著一個毫不引人注意,身材中等,衣衫襤褸,臉有菜色的小青年,他就是金城。他倒不是因為天災,而是由於人禍,失去了所有親人,獨自流浪,希望能到廣州找條生路。
從湖南的株州步行到廣東省城,路遙一千五百裏。金城背著他那床爛被席,手肘裏挽著個小包袱,裏麵放兩件替換的衣服,沿途行乞,打散工,一路爬山涉水,經曆了難言的苦楚,在六月下旬的某個夜晚,他與其他一些災民一道,來到了省城北郊的黑山、響墳一帶,也就是現在的廣州火車站西北麵一帶。當時他還未足十六歲。
今天的廣州火車站一帶異常繁華,當年卻是一片荒郊野嶺。明清兩代廣州城的大北門在今天的解放北路與盤福路相交處,現在遺址處是立交高架橋。當年出了大北門,便是出了廣州城。城外荒郊,乃野獸出沒之地。
這一夜很悶熱,天上沒有月色,沒有星光,隻有厚厚的雨雲在翻滾。夜色沉沉,城門已關閉。金城與幾家扶老攜幼的難民一道,就在山坳處露宿。蚊蟲難得在這等地方找到如此“美味”,於是成群而來,拚命地吸他們的血。正當他們朦朦朧朧的剛要入睡時,突然,夜空中劃出幾道閃電,緊接著就響起炸雷,一場瓢潑大雨驟然而至。雨水瞬間便彙成溪流,從山上奔湧而下。金城與其他難民紛紛爬起身,無處可躲,不一會兒就全被淋得濕透。
山坡上、地麵上已找不到一處幹爽的地方。空間響著雨水聲夾雜著人們的咀咒聲、孩子的啼哭聲。有些已患傷病而又多天沒食物進肚的災民就在那裏長眠,他們心中的怨恨跟雨水一道流入大地,盡歸於土。
金城沒有加入人們的呼天搶地,他默默地卷起自己所有的家當把那雙已穿了三四個洞的黑布鞋也卷進去,光著腳,迎著當麵掃來的暴雨,向山上爬。烏天黑地,山路泥濘,走沒幾步就跌倒了。他爬起來,用手擦擦臉,繼續向山上走。有一次他幾乎從山上直滾下來,幸好打了兩個滾後一把抓住了身旁的一棵小樹……
黎明前,金城終於站在山頂上。他睜大眼睛,眺望四周,除了無盡的雨幕、漆黑的天地、附近幾棵稀疏的樹木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除聽到刷刷、嘩嘩的雨水聲外,什麼也沒有聽見。一個未足十六歲的少年孤獨地站有山頂上,他心中隻覺一片茫然。豆大的雨粒打在臉上,叫人覺疼,但他卻沒有感覺。他似乎在感受著天地間瞬息的震怒。他就這樣站了幾乎一個小時,雨終於停了,東方現出第一絲曙光,天地間的一切似乎正從黑暗中走出來,曙色開始變得燦爛,變得輝煌。被暴雨衝洗過後,一切都似乎顯得清新。突然,金城心中似乎湧出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廣東省城,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發跡的地方!
不覺天漸大亮,金城背著自己的行裝,走下山,獨自從大北門進入廣州城。開始的歲月,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安身立命,他感到的是相當失望,而且非常窩囊。
當時的清王朝已是風雨飄搖,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各地的會黨、綠林、遊勇等等民間反清力量正在一次又一次地顯示自己推翻這個腐朽王朝的勇氣和勁頭;而廣州城正是當年他們舉事的基地和策源地之一。整個廣州城在動蕩中。
1894年2月,興中會(同盟會前身)在檀香山成立,公開號召推翻滿清,“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並著手訓練軍事人員,準備在廣州發動武裝起義。
1895年,孫中山與陸皓東、楊衢雲、鄭士良經數月籌備,購得六萬支新式手槍,聯絡並組織廣東各地防營、水師、會黨、綠林、遊勇等,先後建立秘密機關數十處,以陸皓東製定的青天白日旗為起義旗幟,準備10月25日晚在廣州舉事,結果未發動而被鎮壓,孫中山領導之第一次武裝起義失敗。
1900年10月,史堅如謀炸廣州巡撫衙門及巡撫德壽,被捕後死難。
1903年,洪全福、謝纘泰經三年多籌備,準備在農曆新年天明前廣東文武百官齊集廣州萬壽宮行禮時起義,攻奪省城,事泄被鎮壓。
1907年3月,孫中山在越南河內設立領導粵、桂、滇武裝起義總機關,同時派鄧子瑜到廣東惠州組織起義;同年6月,同盟會員劉師複在廣州製炸彈,事泄被捕。
革命黨人前仆後繼,帝國列強加緊壓榨,清王朝可謂外憂內患,再加天災人禍,老百姓災難深重。當年的廣州城隨處可見從四鄉擁進城來的災民,這使金城幾乎陷於絕境。進城後,他一邊行乞,一邊想找工做,但是,哪怕跪地乞求,還是沒有人願意請他,首先是由於他年紀小,又長期營養不良,生得瘦弱;更要命的,是他不會講廣州話,更找不到“保人”擔保他是個信得過的好孩子。
廣州小商人的排外意識曆來是非常濃厚的,對不會講廣州話的人幾乎一律視之為“北方佬”,沒有誰願意請一個外省來的不知根底的“北方仔”。同理,當年廣州近代民族工業還在雛形,盡管已有了罐頭廠、火柴廠、繅絲廠、棉織廠、造紙廠、印刷廠、船舶修理廠、郵局、鐵路、航運業、電話局、自來水公司等等近現代工業,但要進去做工,金城也競爭不過源源不絕地擁進來的四鄉人,他們會聽廣州話,盡管說起來帶有鄉下的口音。
金城努力了很多天,靠著有時乞到的一個銅元或幾文錢來維持生命,若一文錢也沒有乞到,他就走進飯店去吃人家吃剩的殘渣剩飯,遇上老板與夥計都是有同情心的,也就由他吃;遇上凶神惡煞的,他就被人打出門去。二十多天下來,他幾乎絕望了。他不知道自己還算是“幸運”的,行乞時竟沒有遇上麻煩。
當時是乞丐頭子陳起鳳一統省城及四鄉丐幫的時候,任何一個乞丐要在省城行乞都得向當地的丐幫小頭目“納稅”。金城不知道這樣的“規矩”,他“幸運”地平安行乞了二十多天,直到7月17日,他終於被丐頭碰上了。
這天是農曆六月十九,是佛教裏的一個大節:觀音菩薩得道日,城西光孝寺一大清早便擁來了數不清的善男信女,一時間,寺內寺外人山人海。山門前,賣花賣香燭的小販分列兩排,在高聲兜售生意。二三十個乞丐也聚在寺門前四周,右手拿打狗棍,左手持爛缽頭,在點頭哈腰地向人求乞。
上一夜金城剛好在離光孝寺不遠的方便醫院(今市一人民醫院前身)旁邊的小巷裏露宿,一早醒來,他便漫無目的地往城裏走,正好路過光孝寺,看到遊人如鯽,摩肩接踵;攤販遍地,在高聲吆喝;乞丐雜廁其中,站著的,在向行人哈腰;跪著的;在不停地叩頭。不時看到有人施舍。金城盡管不知道今天是什麼觀音菩薩得道日,也感覺在此必能乞到三幾個銅元(1900年,廣東錢局開鑄銅元,每枚當製錢十文,每百枚換銀幣一元),心中不覺一陣興奮,立即從小包袱中取出那個伴他走過萬水千山的爛缽頭,站到路邊,向著行人也點頭哈腰起來。
果然,不到一刻鍾,一個官太打扮的貴婦給了他五文錢。金城忙不迭的叫“多謝”,哪知還未高興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乞丐已提著打狗棍,一臉怒氣地朝他走過來。
“你這小子是從哪裏來的?!”中年乞丐來到金城的麵前,他比金城幾乎高一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大小孩,沉聲喝問,“要在這裏找食,就先交一個銀元!”
金城在省城混了二十多天,再加他天資聰慧,已多少能夠聽懂廣州話的日常用語,一聽,不覺一怔:“我在這裏行乞,為什麼要給你錢?”
“原來你是個外省仔!”中年人一聽他的口音,就知道他不是廣州人,連附近四鄉的也不是,“這是規矩!拿來!”
“我哪有錢!”
“沒有?那就把你這幾文錢放下,立即滾!”中年乞丐邊說邊伸手就要抓金城缽裏的五文錢。
金城雖是一直在流浪,但他沒有荒廢從拳術大師車永宏學得的形意拳。隻見他身體一橫,持缽的右手順勢一縮,左手一招無相靈山掌,劈開對方的手,同時一瞥四周,見已有幾個乞丐也提著打狗棍衝過來,情知不妙,也不等中年乞丐“呀”的一聲叫完,轉身奪路而逃。
乞丐打架,一般沒有人理會,再加上金城還隻是個小孩,人們更不攔他。金城一鑽進小巷,東拐西彎的狂奔了幾個圈,終於把在後麵一邊狂叫著一邊揮舞打狗棍追來的幾個乞丐甩掉。
聽聽後麵已經沒有喊打喊殺的人聲,金城喘著氣,繼續小跑了一會,不知不覺間竟跑到了雙帽街的紫芳書院。那是一間已廢棄的舊祠堂,現在做了私塾,位於小巷的拐角處。金城剛好跑到門口,收住腳,邊微微喘息邊往裏看,隻見一個須發俱白的老先生正對著一群孩子在搖頭晃腦地朗誦唐代大詩人李白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