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是關於廣州這座城市的情緒。
也是關於個人的人生角色的情緒。
更是關於從個體視角對曆史叩問的情緒。
我似乎是在竭盡全力地想握住一點什麼,想挽留一點什麼。時間的快速流淌,以及時勢的演化更替,總是冷酷無情的。我不過是用脆弱無助的溫情和敬意,跟遺忘和忽略說不。
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一旦失去了對過去、對曆史的意識,也許就永遠失去了自我與真相。進一步說,人如若變得對人自身都失去了守望的熱情,或者當一切都失去了神秘感、失去了魅力,甚至失去了禁忌,活著本身所能得到的隻能是庸常,以及行屍走肉。
所以,不管是否願意,不管是何姿態,過去與曆史早已改變了我們的存在,既無法丟開也無法回避。如果說,曆史是一段留在身後的過去,永遠影響著我們對現在的言說,那麼,記憶則具有穿越時空的強大力量,它使遙遠的曆史經驗具體可觸,尤其是記憶通過對過去的理解與對現在的紮根,其左右力強大到足以能夠影響個體和文化層麵的構成。我們唯一要修正的,隻是對曆史與經曆的解讀方式,以及解讀態度。
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在他的新作《未來之城》有一段觸目驚心的感慨:“一方麵,人們想要生存下去,讓生活變得美好起來;但是另一方麵,要實現這一切就必須泯滅人性。”“為了生存,你必須讓自己死去。”這便是我們活在當下要掙脫的符咒、要打破的悖論嗎?
於是,這本書的書寫就是這樣一種期盼,“和我的思考以及回憶相遇,和我的內心還有我的舊愛相遇,我就不用擔心失去自己。”(昆德拉語)同時,本書的書寫,亦一如這一中一西的詩句所傳達的,“在我荒涼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聶魯達詩),“搗麝成塵香不去,拗蓮作寸絲難絕”(溫飛卿詩),柔韌、綿長,且是寧折不斷。從來是,珍惜和修行,才能抵達莊嚴的美境。
也許,我們作為一介凡塵俗子,應該相信天地感應,如同信奉天理和人倫,冥冥中總有什麼規限著我們的現在和將來,並且為過去注腳。世事與人生,本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在著,並以自我的方式示人,肯定有它的因由,我們的所有努力與放棄,其實就是順著這個因由去尋找其可能與結果,行得通,我們就有所得,行不通,我們就有所失。
暑假的時候,帶著兒子給先人掃墓,山頭周遭已經栽滿了綠色的植物,穿過花生芝麻的田壟,撥開玉米的青紗帳,墓地正對著山巒的山坳,堂兄說,這就是人傑地靈的風水。我的理解是,所謂風水,就是天地人寰的感應吧。此刻,我能感受到炙熱的太陽下,有風吹來,我能感應到某種油然而生的肅穆,並且有一種敬畏與祈禱的虔誠。這或許就是存在與歸去的原點吧。於是,很多的感慨悄無聲息中化為淡然。我們實在是一個過客啊。
這一段,目睹著身邊親人被病魔猝不及防地絆倒,看著堂嫂癌症晚期無助的麵容,見了最後一麵沒幾天就真的遠去了,看著母親因中風頹然躺倒的身姿,那麼自律好強的個性也被捆住了手腳,心裏總是一陣冷一陣熱地戰栗,我們終究是要被造物召回去的。盡管來一趟活一趟多不容易啊。
當我一而再溫習著這個家人親曆的故事時,我其實是在反思中反省自己、躬身自問。故事的場景,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清晨,M從外麵散步回來,正在賓館的大堂翻閱書本,一個背著背囊的英國青年徑直向M走來,站在M麵前,似有所待,頃刻,他用英文向M說,他家人不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已經兩天沒洗澡了,他急需12磅,盡快回到家裏。兩人的眼神表情在交換著。各式各樣的騙招在國內太常見了,人們多是慣性地躲避,雖說這是在國外大都市一個相當於三星級的賓館裏。M想了想,站起來用英文回答這個外表光鮮的青年,“我願意選擇相信你,相信你需要幫助,既然你向一個外國人我提出要求了,我不必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困難。這是20磅,拿去吧。”這個年輕人怔在那裏,他拿著那張鈔票,低著頭,幾分鍾後,頭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M說,他不是不知道騙術,也不是不在意這20鎊,但是,假如這個遭遇能觸碰到彼此的一點內心,假如彼此都能從中有所悟,M說寧願做這種發乎內心的善事,即使被利用了,內心也是坦然的,因為選擇了沒有從壞的角度把事情往壞處想。想必那個青年也會從人性的角度有所思考的。
是的,假如在不同的環境情況下,能隨時隨地地包容他人,寬容他人的言行,從好的願望出發,為他人著想,那麼,這才是達到了真正的善良,也是真正的修為。就像柏拉圖為理想城邦所定義的智慧、勇敢、節製、正義這四種品質,雖說被現代很多人棄之如敝屣或疏遠如不吉,但這仍然是千古不變的燈塔。
所以,每出一本文集,就像是一種檢索,對世事人生,我又領悟了多少,我又通達了多少,前麵還有多少經曆等著我,文字不僅幫我丈量著遠方,更替我捋清著思緒與情結,如此這般,慢慢就可以平靜下來了。何況散文,作為我最為心儀的書寫體裁,它是我澄清與守望自己最貼心忠誠的方式,是我無語淚流、靜默相伴的永遠的摯友。內中的文章,都在各大報刊變成了鉛字,沒想到的是今年有篇章入選的年度散文選本及華文最佳散文排行榜,算是對我的書寫給了一次意外的聲援。
其實,我沒有細算我跑了多少路,我也不知道我將要跑多少路,我隻是知道,在路上,我對前方的抵達充滿了熱情和幹勁,尤其是,我對命運的安排充滿了向往和期待。盡管這過程,有時候是痛不欲生,有時候又是歡聲笑語。就像今年所經曆的很多人為的磨礪,那些悲喜參半、禍福隨行的事件,總讓我對命運充滿了不可知的叩問,實在讓我明白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堅強柔韌與堅守不屈。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承受,更是為了化解,該來的就來吧,該去的就放手吧。同時,我也寄望於自己的超越能力,就像富於聖徒般的犧牲精神和烏托邦理想的城市建築設計大師柯布西耶所指出的:“尊重前人最好的方式是超越前人……超越於平凡事物之上,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尊嚴的體現。”
我也不知道命運將會饋贈我什麼樣的經曆,無論好壞,都是我之成為我的曆練。無論如何,我隻是真實地正視,心懷感念和悲憫,並反複地叮囑自己,不要辜負人之為人,不要辜負一生的心願,無論如何,承受著,堅持著,千萬千萬,一路走好。
特別感念且要鄭重感謝的是責編秀敏和李謂,他們一直以真誠與善待支持著我、鼓勵著我,我能走到今天,再一次交出自己的勞動成果,離不開他們所有的付出。事實是,沒有別人的成全,我們無法成為自己,沒有他人的相助,我們無法兌現更多的願望。這一切,讓我牢記,真情與奉獻,才使得世事人生讓人眷戀。
梁鳳蓮2010年10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