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倡公理與規範之餘,當然是各人日子,自家修行。幾十年過去了,想不到小時候記牢的這句諺語依然管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雨打風吹,生存的要理竟也是顛撲不破的,當然也不乏機巧得勢渾水摸魚的。畢竟各人生存過日的道行不同,自然狀貌各異。
小時候,住在廣州的橫街窄巷裏,親朋戚友相鄰多半是一碗湯的距離。逢年過節,多給母親支使,捧一大海碗的老火靚湯,或是甜羹糖水,一步一挪就給親友送過去了,裏麵滿滿溢溢的多是親情的嗬護溫馨的傳達,禮輕情重,我身心都是小心翼翼狀,那一刻隻想捧好,那一刻深怕有什麼不測的外力飛來,雞飛蛋打,辜負了一家人的重托。
這幅圖景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歲月飄移中,越發覺得那種姿勢、那種用心、那種全力以赴,實在蘊涵著很多人生的智慧和哲學。
有人鬆鬆垮垮吃裏爬外,貪念是會令人不知好歹的,世事的邏輯全然被一己私欲顛倒過來,沒有對本分的嗬護,自然缺失對外在誘惑的抵禦。
有人吃碗麵反碗底,自以為橫行無忌就可以有恃無恐。誠信何價,道義何價,全拋開一邊,在弱小的側身避讓中招搖過市。然而,這充其量是隻老鼠,在人性的悲涼陰暗中苟且。
有人心有旁騖心猿意馬,把自己的想法淩駕在別人身上,把自己的放縱轉嫁到別人的危機裏,任性妄為的失控,就是誠信禮義的丟棄。要知道,辜負二字是萬萬輕慢不得的,辜負了信任與責任,無論是人是事,就隻好孤家寡人形隻影單了。
有人黑熊摘玉米,摘一個扔一個,弄不清楚要什麼不要什麼,搞不明白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珍惜一詞何其難啊,擱在東倒西歪的肩膀上,從來是無法保持平衡的。執迷的珍惜,是幾近信徒的舉止的。誰說過從不放棄,是及時行樂世風愈下的挽歌。我隻能祈求它是不絕如縷的絕唱。
感念和珍惜,成了多麼對逆時尚的字眼。感念我們所得的,所擁有的,那畢竟是人生予每個人的賜予,命數也好,定數也罷。隻有珍惜,才會覺出其意思來,也才會掂出其分量來。所以,我要把小時候捧著一碗湯探親訪友的姿勢放大、心境放大,那難道不是感念和珍惜的身體力行,最真實素樸也是最平民本分的做派。
一蓑煙雨任平生
廣州春夏交替時節的雨季,堪稱最是隨情任性,盡顯嬉笑怒罵的本相,一會綿綿細雨,一會滂沱大雨,一會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驟雨,一會又是水光瀲灩晴方好的太陽雨。雨態百出,雨狀或玲瓏或恣肆,足以引人遐想,也就難怪從小被不知不覺滋養出雨的情結。不知道這是否也可歸類於一方水土的情性。
往大裏說,殊不知,這也暗合了中國傳統文人在詩詞歌賦中嗜好的所謂雨結情懷。
這麼一個江河貫通覆蓋遼闊的國度,無法不水色淋漓。雨是中國人喜歡的天氣,陰晴雨雪中,獨是偏好雨,古代文人的吟唱,也多半情有獨鍾供奉了雨。
是嗬,雨的魅力迷惑何在?雨是我們內心安寧嫻靜下來的信號嗎?是文人獨步樓台自抒胸臆的舞台嗎?是大幕低垂心緒上演的前奏嗎?還是無法宣泄無處傾訴的場景,雨是逃遁,雨亦成了淘洗,天地渾然中,我之在與不在,我之非我,都在混沌一片的空濛中了。
那麼,雨是國人不甚明亮的心緒的最佳背景,是中庸有度不張不弛的最好歸結嗎?再怎麼或張狂或糾纏,該行則行,該止時就得止,所謂電閃雷鳴烏雲密布,也終究是雲開霧散雨過天晴,似乎也應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園的陰晴相間、柳暗花明之道,無奈與無憂、無著與無由,都悉數摻雜其中,雨線一般,扯不斷理還亂的。
由是,少年聽雨歌樓上,是輕狂浮躁的不諳事,而今聽雨,該是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了然吧。一個任字,天命通達之後的悵惘,是人生悲喜淡然置之的放任,是命運沉浮坦然麵對的自由,是偷得浮生一點閑的清爽,有點恰到好處的意思了,也多少有點境界了。於是,一如古詩詞的抒懷:再是辭官歸裏之後,再是落拓還鄉之後,人生浮遊的天地間,須得為自己營造一個聽雨的空間——那便是中國式的園林,那便是中國文人的古典,又何嚐不是廟堂閭巷陽春白雪的去來與往返:亭台是為聽雨,芭蕉是為聽雨,竹林是為雨,殘荷是為雨,山色空濛是為雨,草色遙看也是為雨。昔日的飛簷脊瓦草棚茅寮,今時的玻璃篷鐵皮頂,天淵之別中,亦是聽雨。際遇心境雖不同,而嗜好卻是大同小異的。至此,雨成了自然與內心的私語,是了悟幡然的喁喁私語,或是躊躇茫然的啞言失語,雨成了無掛無礙的麵對,是放下塵俗紛爭、放下情愛得失的獨處,相對無言,話實在是多餘了。
如今,城裏聽雨,大概也是百感交雜吧。被雨驅趕到騎樓下,或是局促在辦公室裏,是街上無路可行的躲避,抑或是家裏清心靜首的發呆,聽雨是胡思亂想,是沉思默想,有些奢望,有些寄托,都無不可,一如台灣餘光中的聽聽那冷雨,思接悠然,感懷翩翩,也是一時半刻的酣然盡興了。
從陽台上望出去,河麵大珠小珠彈跳晃動,煙雨迷蒙,空氣暫時清新些許,環境暫時安靜些許,除了雨聲雨意雨的氛圍,千頭萬緒傾瀉下來,又隨波逐流而去,雨過天霽時,該是輕鬆幾許吧。
無論是血脈承傳,或是陰陽際會,或是暗渡陳倉,傳統情懷迢遞而來,現代化的狂風驟雨又豈能阻擋。不合時宜也罷,老土陳舊也好,從小到大,雨便是我靈性召喚、心緒歸寧的密碼,一杯燙茶,幾本好書,營營擾擾於我所幹,紛紛吵吵於我何礙,下雨即是超然物外的空場,就遁入雨聲雨境中,隨風化雨,一時三刻的解脫,一時三刻的忘情,多好啊!
心寬何處不討緣
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就聽到了一些很有感染力很有力度的流行歌,大災難中催生出汪峰的《直到永遠》: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流出雙眼,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生命的尊嚴。
尊嚴,被擎舉到生成相拚的高度,讓人動容。活得有尊嚴,追示得有尊嚴,那麼這樣的生命才有價值吧。
尊嚴是要捍衛的,要爭取的,祈求的是一種堅執的耐力。而緣則是要討的。
一個討字,就有足夠的謙和、禮讓和誠意。緣不是一種施舍,緣是需要親自躬著腰,恭恭敬敬尋回來,無論那是情緣或是人緣。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愛憎分明,愛該所愛,恨該所恨。拒絕巧言令色,拒絕看風使舵。愛得坦然,恨得磊落。像魯迅所言,最痛恨煤煙和謊言。
就像這部古老的經典——音樂劇《灰姑娘》,對愛情的浪漫遐想,不因卑微而卻步。緣和尊嚴,有時就是人格的外麵和裏麵,是柔美的,也是不容褻瀆的。
日出把黑暗留在背後
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後麵。
時間流淌了很多年,生存的真相改變過嗎?
“損不足以奉有餘”,曹禺的經典名言,二十年前讀研時的必讀書目,對舊時社會擊刺穿越的觸目驚心。
欺詐、謊言、逢場作戲、阿諛逢迎、靈魂扭曲、墜落、掙紮、苟且、忍辱負重、出賣、壓迫、無助的反抗、絕望、放棄……醉生夢死的營生,渾濁窒息的呼吸,我恍惚看到現實在其中晃動的影子,承受著一種尖銳的刺激。
舊戲新編,《日出》追蹤的仍是人性的扭曲,社會正道的低迷。
我們能看到藝術作品的批判性嗎?
我們能感受到藝術欣賞中的自省嗎?
這應該是藝術創作的意義,對現實的觀照和洞察,這也應該是走近藝術的意義,對自身的審視和把握。
這是一種自覺,是一種擔當,更是一種匹夫有責的道義。
隻要這些追問和期求這缺席,或者繞道而行,而這樣的藝術就有缺陷,經由藝術的教化就有缺陷。不然,我們緣何對趨近理想的社會與理想的人生有更多的期待,有更美好的守望,我們憑什麼提升和改善?
不要忘了,藝術是要有良知和啟蒙的,是改善美好充實人性的通途。散韻二:文化的追溯與飛翔——(《廣州九章》章首辭)千年國門
大門南開,總是最先湧入清風和陽光。
南大門,《水經注》載:南嶺山脈起雲南入貴州經廣東而達於海,如天然屏障,綿延千裏,隔斷雲南,史稱嶺南。
嶺南隅南,廣州朝南,五嶺在身後,大海在前方,年複一年,季候風,潮汛,遠航的帆影,水天相接處,是無邊的蒼茫和遼闊,是無盡的暢想和向往。
南的方向,從來沒有離開過廣州,亦是僅有的三個朝廷的定都:南越、南漢、南明。
願望的翅膀從南海扶搖,是指向遠方的。千年來,我們孕育的都是出海的夢嗎?千年來,廣州一直在為這樣一個打開大門,從農耕走向海洋的夢想,從農業走向工業的文明而努力嗎?
這國門艱難洞開,關關合合就開了千年了。
達摩的足印,哥德堡號的航線,一路南來,廣州上岸。聖心大教堂的威儀,投影在珠江邊,光塔和六榕塔,各種宗教在此薈萃,各種文化在此登陸。德國人李希霍芬將陸上中西貿易通道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那個年代,義淨和玄奘已經同時出發了。向西向西,這條紐帶一連接,滾滾財源、縷縷情誼就開始不斷,文明的交彙就絡繹往來了。
絲綢、茶葉、陶瓷,滿船滿艙,從這裏出發,向著大海外麵發散。信息、觀念、奇巧技藝紛紛湧來,向著五嶺的內陸輻射。千年一日,內容不斷更新,形貌卻是似曾相識的。
千年之間,風雲變幻,力爭國強民富的前赴後繼從來沒有停止過。中山先生曾寄望改良廣州為一世界港,與維多利亞港、與西雅圖競爭;陶鑄勉勵廣州要成為一個有文化的城市。
千舸爭流,奔流到海,潮湧珠江,浩浩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