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有沒有宿命呢?能遇見誰,能愛上誰,且能守多久,也許並不是可以自主的,誰能知道命運會有多少的作弄,或者有多少的成全。這真是一場天寒袖薄的牽掛,雖是無奈,雖是無能為力,卻終究是放不下,所以,很多人就那樣把心事帶在路上了。所謂的如影隨形,不過是無處寄放而已。所以,你就成了一個臆想中的對象,成了審美的載體,和現實不可能有更多的關聯,和零碎也不可以有更多的關聯,隻是因為想象,隻是因為距離,隻能杜撰,隻能虛構。因為臆想,真實被抽離了。再無由無奈,也終究是隱痛吧。
也許湖畔詩人就是這麼處理真實與虛構的。詩畢竟是最好的宣泄,也是最好的托付。所以他們每天為詩歌做點事情,如同每天為愛做點事情,不一定有寧靜的拈花微笑一樣的溫暖,但畢竟,是充實的,是懷著憧憬的,是有著訴說和期盼的衝動的,在冥冥中,心懷虔敬地守候著。不可能因此而獲得什麼,但是內心是一種飽滿和湧動,從而也就不至於缺失什麼了。假如我們不承接磨礪,我們憑什麼得到祝福,得到艱難不易後的被恩準和成全。
雕風琢月的心境,煙凝雨泣之間,雖不關乎風月,卻已經沁出人生的尊嚴,這些流傳百年的詩歌,都是些染心之作,亦即用無盡的心情和遠念來蘸墨的。所以,這些湖畔詩人的作品美得脫俗,美得去淨風煙,又深悟得通達空靈,隻屬於山水湖泊阡陌田疇。有時候,孤注一擲的侍奉,就是絕對的忠誠。
沿著湖區的水岸走,避開人流,往文字與記憶的深處尋索。綠水青山,帆影點點,可是,我找不到湖畔詩人的蹤影了。一個人的寂寥中,盛滿了情緒,滿得不能晃,一晃就溢出來,我怕溢出來的都是眼淚,一個人在外,這不好,隻能端著。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才是最深的孤獨。很多彌漫的情緒,就把人罩住了。我在臆想中遙望你的身影,也隻能是漸行漸遠的背影,就像人到中年的訪學,總是錯過了合適的季節合適的時間。所以,更渴望,如若是愛,所以痛得就更深。絕望與希望總是在臨界再進一層,不是得到,就是失去。一切都要絕對,否則毫無希望。
經曆是,體驗是,判斷是,選擇也是,在絕對的執著中,守候希望。
要麼毀滅,要麼翻過身重來,再生。
湖對岸開闊的草地上,有大人小孩在忘情地追逐、打球,生命本來是沒有負累的,就這麼赤條條地來,也是這麼赤條條地走。我為什麼要虐待自己?我盯著隔著時間之幕後麵湖畔詩人的眼睛,或者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深、很銳利、很專注,讓人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希望能在裏麵感受到溫暖,然而,你的目光很冷、很硬,讓我的情緒,一碰就是一道血痕,再碰也還是一道血痕。這就是所謂追求的磨礪,我把這形象審美化了、對應化了,恐怕這樣會更容易化解,也更容易承受。
看著明媚的山水,暫時就明白湖畔詩人的抒情了。把目光推向極致,隻專注於一點,也許,快樂與開心就會湧出來的。
可惜啊,心情老了,就有了細碎的瑣屑和裂紋,年輕的時尚的歡愉是修補不了的。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快樂呢,難道隻有快樂才是值得留住的情緒嗎?它有重量嗎?它有質感嗎?一如我不知道什麼樣的驚喜才能真正地受到觸動,才算是經得起時間歲月的打磨。於是,那些表淺的開懷,就像在英倫我始終碰不上的霧靄煙嵐,有種錯位朦朧的晃動感,這些都是真的嗎?感動、傷懷、牽掛,或者奢侈的愛?就像我不知道信仰的純粹和沉浸,那是怎樣的一種狀態,甚至是境界,我隻能想象著。
我買了一個精致的十字架項鏈,作為歲月留在記憶深處的信物,作為詩饋贈給自己的留念,甚至想象著是怎樣的一種癡迷,引我來到這裏,隻為了體驗一下那種繾綣的情懷。我敬畏信仰,我對信仰充滿柔情和愛意,像對夢中的偶像,假如有可能麵對你,我肯定會說,把所有的都拿去吧,我隻願意追隨。
“秋燈千點雨,春夢十年心”,“獨對千金懷一刻,縱一刻,也千秋”,多纏綿的言語,這就是湖區了,現實中的與想象中的,縱一刻,也千秋,足矣足矣。
確實有點落寞,對著偌大的湖區,重拾以往空濛迷幻的氛圍,將時間懸置的荒涼蒼古沒有了,山水的永恒靜穆被喧鬧浮泛擠走了,這裏已經是旅遊度假的好去處。我想望中能把種種牽係放下的寧靜,恐怕也是沒有了,走多遠,最終也隻能是在自己的心裏無遷無住,走出世俗設下的陷阱,我最終亦隻能走回自己的內心。湖區的靜寂不在了,或者靈魂的本真也許該在吧,就在深心的平和裏。
為什麼要拱手把心願交給命運安排呢?為什麼要讓歲月的陰差陽錯來改寫念想呢?抗爭真的是徒勞的嗎?心存一息也是徒勞的嗎?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對應,路上聽到了邁克爾·傑克遜去世的消息,看著新聞鏡頭,一時無語。多少擾攘都如車窗外的風聲,都是一些隱約的事象,卻已有點恍如隔世了。一切都止於死亡,一切都在消失前卻步,“錯了當初應該愛你,還來不及說給你聽,一路上走來我不停問自己,原來這一次我真的失去你。”有人這麼深情地唱誦著心聲給那個喚不轉來的歌者聽,我卻徒起感歎,這個世界的好奇與窺測,總在剿滅著羞怯與善良,這個世界的不公與不平,也圍追堵截著坦誠與才情,也許他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他並不完美,但是他的生前死後,就是用來拷問人的良知和底線,呈給每個人的寬容或者這個時代的欠缺,以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
很傷感,是因為失落,也是因為詩意。就是因為這詩意,就值得去永遠追逐。什麼與內心相依為命,就是這一息尚存的靈魂的溫暖。生命的感受無論輕重,隻在乎是否與命息相關,再無關宏旨,隻要對靈性的撫慰有效,就是重諾,也就值了。
3.挽歌,愛與時日一樣綿長嗎?
先智賢達告訴我,要讀萬卷書,我從來信奉,可是,他們沒有告訴我那萬卷書裏有多少是想象,有多少是背離真相的自慰之言,或者是安撫自我的謊言。所以我也要行萬裏路,路上永遠敞開著對真實自我反觀的思考。這是一種願望,所以,我願意在行走中抵達,與山水人事友好地相遇,我願意以所有的情緒和感知,親臨那個值得去的地方,完成一種穿越的緣分,我視作是書本之外,想象之外,對我的另一種恩賜。這是人和地理和內心純粹的關係,不關乎更多。
是啊,人不過是個匆匆的過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消失了。個體的身份隻作為一個冷冰冰的號碼被淹沒在號碼的海洋裏。這有點殘酷,可也是事實,隻是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希望永遠出現在視線裏的身影,假如對方消失在無常裏,消失在目不所及處,那會有怎樣刻骨銘心的思念,又會有怎樣刻骨銘心的絕望。
如此說來,記憶算是最綿長最美麗的傳說了,隻要你不放手,它就可能一直跟你相伴相行。有時候,我會想一切不是都有盡頭嗎?相聚離開不是都有時候嗎?不是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嗎?可是有時候,我寧願相信,選擇留戀不放手,那不隻是堅持,那也是堅守啊,“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溪水長流。”畢竟任何命運都有結局,任何命運都有歸屬。
草棵的芳香彌漫在空氣之中,風兒睡了過去。我的臉被窗玻璃擠壓得變形,嗅覺好像穿越過去,聞得了窗外的草香。我在城裏的小區,常常是在花工修剪樓下草坪的時候,通過這種馥鬱的草香,聞到大自然的氣息。
浪遊是很孤獨的,孤獨也許是很自由的,這大概就是交換的代價。
蘇格蘭的風情率先在曠野中顯出了真容。
連片伸延的草場,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羊隻,這種優美、單一、持續的風景,有一種奇怪的安慰的感覺,很是溫暖恬適,卻又有點蒼茫。直如一種初衷不悔的善待,經年的友好,經年的笑容,那已經是須臾勿缺的相知了,雖然單調,卻是親近,而且,這種單調會把人的神思引去天邊,引去遼闊。
從青蔥的湖區到古老的愛丁堡,更切合某種陰晴圓缺的情緒,心情就像天氣一樣,明亮之後,總是會有灰暗的。愛丁堡那種古舊的威儀霸氣,像一個不醒的夢魘一般,一下子就把人絆住了,難以回到現時的感觀裏。前後左右的街景,全是建在時間深處的建築,石頭的牆壁都給時間摩挲得發黑了,清一色的舊建築,被觀光旅遊川流不息的遊人簇擁著,熱鬧在前朝遺留下來的街道上流淌,雜色的人群與雜色的時尚,在兩旁店鋪裏的蘇格蘭筒裙和羊絨圍巾的方格上流淌。
我顯然是不可能知道古堡裏發生的故事,也是不知道那些舊建築流轉的時光,周圍傲視時間的建築,層層疊疊的曆史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大概永恒就是這樣子的,縱一刻也千秋,一刻就是一代人的一輩子,也是幾代人的一生,歲月流變顯得多麼緩慢滯重,多麼微不足道啊。原來,地老天荒隻屬於這些用堅硬冰冷的石頭砌就起來的建築,而不是屬於人那纖毫畢現的情感,那些繁複多變的豐沛的情愫,原來實在是經不起命運的折騰的。就像人到中年,才恍覺自己歸屬的那代人,曾經的青春其實很憂傷,我們在單調中成長,我們在單調中留下記憶,那些溫暖的舊時光陰,隻是屬於不多的閱讀,而不是那些空闊無邊的經曆。其實青春永遠憂傷,再細說從前舊事,恐怕隔著時間大河,都徒然是蒼茫難渡了。在愛丁堡,也許心情是無法開陽的,重重疊疊的曆史複壓下來,人又何以輕鬆地走回現時的陽光下。
都說古玉辟邪,帶在身上是可以保平安的。一路上,我把在雲南騰衝淘回來的玉葫蘆一直帶在身上,走過了湖區,一直走到了愛丁堡,回來後就把它寄放給我的夢想的歸屬了,那種古舊的光華,會常常引起我的念想的。我就這樣一路摩挲著這隻小玉葫蘆,一路在大街小巷亂逛,不知道有什麼被我帶走了,有什麼被我藏起來了。突然就想起來,你當年的腳步也曾在愛丁堡的石磚路上逡巡嗎?
在夏陽躥跳的季節聽風笛,並沒有刻骨的蒼涼,何況,眼下是在遊逛,不是追思。
蘇格蘭裙子和羊絨圍巾總有著季節的倒錯,夏天的裙子和冬天的圍巾,幸而都是美麗和溫暖的禮物。
“你是溫暖的手套和圍巾”,這是一出很有名的話劇裏一句很通俗也很煽情的台詞,即便是表麵,也有著足夠的想象,也有那麼些落俗的詩意。溫暖的手套和圍巾,戴上它們,就可以在寒冬的曠野裏出發了,那是暖在心裏的依偎和寄托,哪管外麵是否霜風雪雨,這可是一往情深、超然物外的依賴啊。
我不知道你當年的腳步有沒有去來於嚴寒,或者是往返於嗬氣成冰的極地,人世的冷有時是甚於氣候的冷的,世態炎涼或許是寒磣砭骨的。想象著你的手慢慢地探進那雙棕色羊皮的手套裏,柔軟溫暖的感覺,是一種契合的觸碰,那時候,或者是那一刻,蘇格蘭高地的濕寒,或者是英倫的濕寒,都給擋在外麵了,那股暖流就從手心裏一直回流到身心裏,就這樣開始,在遙遠的他鄉想家,想廣州的一切,想廣州東山龜崗寺貝通津港九車站的老火車,把汽笛的濃煙塗抹在城裏的天幕中,開往西場的西站,你是在東邊出生長大的,我是在西邊出生長大的。那樣咫尺之遙的東西縱貫,也不過是廣州這座城市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的距離,竟然也是迢迢無期,走了二十年才觸碰到一起,這是一種無奈的命運,卻沒有多少詩意了。而你曾經親曆的東方與西方,而我此刻所處的西方與歸屬的東方,卻是要跨越幾重門的迢遞,卻是要穿越不同文化背景的風雲,要用不斷的苦學和注視去填滿,要用很大的魄力和底氣去穿越,而不僅僅是依仗於懷鄉,就可以無羈去來的。
把手伸出去,探索進另一種質地的文化裏,二十年前後相隔的變遷是顯而易見的,所麵臨的挑戰早已經換了主題,怎麼才能駕馭好,並且是帶著溫熱去感知更多,而不是在對壘中著眼於差異,其實我是沒有把握的。
這塊土地已經不再是供我來揮灑青春的了,我的青春已經遺落在另一種跋涉裏,命運已將一切重新布局,我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到達者,一個實實在在的過客。
略微心安的是,至少我獲得啟蒙。我似乎找到了東西之間穿越的路徑。
並且,至少我得到了啟悟。時間與經曆就是流水,滔滔不絕往前流去,逝者如斯,你出現過羈留過,我也相跟著來了,看過、想過,甚至神傷過,都是一種收獲。命運早已寫定,抗爭的腳步又能改寫什麼呢?這時候,再聽風笛單調的聲響,就聽到了絲絲蒼涼與虛空了。個人的情愫遊牧在天地間,再怎麼聚結不解,雲來雲去,終究還會散的。